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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向世陵(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境界”既涉乎对象又离不开主体,是中国文化从目的、意义层面区别于西方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数千年的历史发展表明,中国哲学的境界追求,始终是学术发展与人格塑造的一大动力,突出了人生的意义所在。
“境界”意识肇端于先秦诸子。《论语》中关于尽善尽美、乐山乐水、孔颜乐处、曾点气象等的论述,体现了儒家先贤对于境界追寻某种程度的自觉。庄子的“逍遥”境界与儒家境界通常以善为内涵不同,他以“无待”的精神自由和心灵的舒适惬意为最高的境界。郭象注《庄子》提出“玄冥之境”的概念,意味着形上层面的“境界”思维由此开始。事实上,随着晋代佛经翻译而来的“境界”一词的正式露面,便是与哲学本体论的研究密切相关。佛教境界概念的特点,在主客观的相互联系,即境界不是与修行者、实践者无关的绝对外境,它与实践者实际是一共生和相互感通的关系。因而,在一般意义上,境界是因人而成立的、同时也是人所追求的对象物,它体现了人的修养所可能达到的(完善)程度。
进入宋明理学,境界又与对天理的“体贴”、心性未发已发的讨论、圣人气象的追寻密切关联。但是,直至现代社会,“境界”概念才真正绽放出它的思想价值。王国维于20世纪初第一个把“境界”作为专门的美学哲学范畴提炼出来,其《人间词话》讲词学的境界论,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哲学的精神,尤其是他关于“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说”,乃现代第一种人生境界论。
王国维讲:“(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人间词话》第9则)类似于当年程颢自诩“自家体贴”出天理,王国维也是自诩自家“拈出”了“境界”。不过,王国维虽然“拈出”了“境界”一词,却没有给予明确的解释。从他言说中可以获知的:一是对言不尽意说的继承;二是境界高于兴趣、神韵,双方是面目(末节)与根本的关系。这可说是王国维境界说的本体论基础,其思辨逻辑可以说是对魏晋玄学以来以本统末说的接续。
其中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就是陶渊明。王国维在他的境界说的类别——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境界之隔与不隔上,都突出了陶渊明的境界,而最后又归宗于“自然”。冯友兰概括说,《人间词话》提出的“意境”“不隔”这两个大原则其实只是一个,那就是意境。“隔与不隔是就意境说的,如果没有意境,那也就无所谓隔与不隔了”。又评论说,王国维论隔与不隔的数条诗句“都是作者的直观所得,没有抽象的概念,没有教条的条条框框,所以作者能不假思索,不加推敲,当下即是,脱口而出,这就是不隔。用抽象的概念加上思索、推敲,那就是隔了”(见《中国哲学史新编》下卷)。意境的特点在人之意与物之境、或曰人之情与自然之景的浑然合一,境在这里已融入意之中,亦即主客合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是如此。如果需要抽象的概念推演和义理思索,那就是隔了。
对比一下东晋玄言诗代表孙绰的《秋日诗》:“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淡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见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虽然是咏物寄情,从秋天肃杀的气氛和风声呼啸中走出了某种悲凉之景,也有一定的“自然”意蕴,但其在林野、远市朝的行为与他所怀有的心之淡然和对庄子濠上境界的追寻,着意渲染的色彩较浓,不离概念的思索推敲,这应该就属于隔。
陶渊明晚孙绰半个世纪,他的“境界”与孙绰等玄言诗人自然有别。陶氏在《饮酒诗》中所渲染的,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忘言”的境界,从庄子到嵇康都给予了描述,但总体上还停留于“得鱼忘筌”的意义上,是在“寄言广意”之后从功用的角度判定其不再为人所需,故而当忘;陶渊明则进了一步,强化了“真意”本不可辨的蕴含。“言”之被忘不是因为它已无用——得鱼之后的筌,而是根本就不需要,真意是在心境交融中自然呈现的。苏轼后来在《题渊明〈饮酒诗〉后》评价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望南山”显系人有意为之,而“见南山”则是“南山”自然呈现于心,用后来王阳明的话,可谓南山于心“一时明白起来”。此时的心境,无法通过语言析出谁是心谁是境,故“不隔”可以理解为人与境已融为一体,无言可以叙说。“写景如此,方为不隔”(第41则)。
陶氏有意无意间,由“篱下”到“山上”,托出的是一幅和谐惬意的静谧美景。“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第4则)。只有静下心来,才可能有悠然闲情。北宋周敦颐在其名篇《爱莲说》中虽称颂的是莲花,但他对菊花其实也是有所“爱”的,也因之惋惜陶渊明以后再也没有人去继承这份情缘了。在他的内心,是始终向往仙风道骨的隐逸生活的。他有诗称:“久厌尘坌乐静缘,俸微犹乏买山钱。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云房一榻眠。”(《周敦颐集·宿山房》)这就不难理解,对于“乐静缘”而“徘徊真境”的周敦颐来说,他自然是要既讲“无极”又需要“无欲”,由此“二无”而走向他的“主静”境界的。
从陶渊明到周敦颐,突出的是真意、真境和真性情,而“自然”则贯穿始终。自然与名教的关系是魏晋时期的理论热点,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陶渊明归隐田园,也是从实践上对名教政治的摈弃。按陈寅恪概括的“谓旧自然说与名教说之两非”的陶渊明“新自然说”(见《金明馆丛稿初编·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重在人与自然的一体,不赞同名教对自然的约束。陶氏号称“忘言”和“无我”,便是建立在这浑沦一体的境界基础之上。
从哲学的思辨说,无我之境区别于有我之境的关键,在从何角度去观物。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第3则)不论是“以我”还是“以物”去观物,“观”都是属人的,故有世界“观”、宇宙“观”云云。但是,“以我”去观物,人难免有前见掺入,将主观情绪强加于物;同时,有情就可能有蔽,有蔽则有昏,结果便是“我”之情干扰了物之性。最初考虑这一问题的邵雍,便认为“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见《观物外篇》下之中)。所以,“观物”不当以目、以心之“我”去观,而当循客观之理去观,做到“因物”而“无我”,忘情而复性,“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观物内篇》)。问题的关键,在如何摒除个人情感的干扰,“以物喜物,以物悲物,此发而中节者也”(《观物外篇》下之中)。“发而中节”,在《中庸》是联系着人的喜怒哀乐之情的,是由未发到已发最理想的状态;而在邵雍,则是依循天道本性的情性自然流淌和从容中节。但在根本上,这也是符合主流社会的价值规范的,带来了“故贤者悦其德,不贤者服其化”的良好精神风尚和社会的高度认可(《宋史·道学一·邵雍》)。那么,即便是讲“无我”,但喜物、悲物仍带有道德的潜意识在其中。邵雍之“安乐”,作为一种精神洒脱和心境超然的圣贤境界,在一定意义上可与周敦颐要求少年二程“寻孔颜乐处”相呼应,为正在兴起中的理学的人生境界说和性情修养工夫奠定了基础。
喜怒哀乐之情需在“发而中节”的情境下才能得到肯定,王国维于此却并不认同。他虽然移植了邵雍“无我”的“观物”心境,但在更为彻底的“自然”心态下,认为只要是反映人的“真”性情,其喜怒哀乐本身就是一种境界,而不需要道德的选择在其中,所谓“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第6则)。“真”是“美”的核心,真美一致,却无关乎善,这是王国维境界说的一大特色。事实上,他所欣赏的陶渊明,本来也正是如此。陶氏之“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应该说也反映了王国维自己的心声。
不过,“立善”既然为人所歆慕,“善”本身便不是一个贬义词。一方面,在全部《人间词话》(含未刊稿和删稿)中,均无直接论及善和德行之言。似乎要讲真美,就需要与“善”相割裂,讲道德就不是真性情了。但另一方面,王国维也提及:“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人间词话》第45则);“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人间词话未刊稿·八》)在前一条,苏轼、辛弃疾的词气量宽宏、情趣崇高,这尚且还可仅仅从文学和审美上议,但伯夷、柳下惠之风骨,却主要不在文气,而在德行了。还在孟子当年,伯夷、柳下惠二人就因为自身的德行而被归入到了圣人的行列。后人赞许伯夷、柳下惠,也在于德而非文。至于后一条,与扼杀文学天才相呼应的杀许多善人的社会习惯,哪朝哪代都不罕见,表明王国维对于不堪于善的社会道德沦丧一定程度的谴责,或许披露了王国维的境界说也暗含有一定的道德考量,但这属于有意还是无意,不是那么好确定。事实上,该评价本身在其全部《人间词话》中并不显眼,后一条还属于未刊稿,故容易让人忽略。毕竟,他直接推崇的境界,是无关乎善的真景物、真感情。
就此“真情”言,王国维最为欣赏的是纳兰性德那样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其缘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人间词话》第52则)。这个“真切如此”,明面上是指没有受到汉地注重格律和过度雕饰的文风的影响,但是否也预示着王国维的境界论对作为“自然”对立面的“名教”所承载的善和德性的某种不屑,仍是一个值得斟酌和思考的问题。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8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