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说文之】

　　作者：游帅（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千字文》中以“洪荒”一词修饰宇宙，指天地开辟之初混沌蒙昧、无边无际的状态。宇宙生成是万事万物的先决条件，对最原初宇宙的追问也就成了古人哲学思考的基础。早在《道德经》中便已出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描述，屈原在《天问》中更是发问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我国古人主要有三种宇宙学说，它们是盖天说、宣夜说和浑天说。其中自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历之后，浑天说便长期占据了主导地位，影响深远。浑天说的宇宙生成论认为，宇宙最初是从虚无中诞生的，继而经过一个气的孕育演化过程，气充满了宇宙，但此时阴阳和天地未分。其后乃判清浊，即上博简《恒先》所说的“浊气生地，清气生天”。《论衡·谈天》则描述整个过程谓：“溟涬、濛澒，气未分之类也。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洪荒”所对应的正是元气未分、浑沌为一时的状态。

　　《千字文》里的“洪荒”实际是一个联绵词，理论上联绵词的特点是构成词的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不能拆开来解释。在词形用字上，只用字之音，因此一个联绵词往往有多个不同写法。“洪荒”一词的其他写法就还有“鸿荒”“鸿黄”等。如《法言·问道》：“鸿荒之世，圣人恶之。”徐陵《陈公九锡文》：“虫言鸟迹，混沌鸿黄。”不过，相对而言，“洪荒”这一词形明显更为我们所熟悉，也被周兴嗣在编写《千字文》时所选用，这应当与该词形在语义显示方面存在的优势有关。

　　汉字是单音节文字，一个汉字通常对应一个音节，但汉字的音节数量却是相对有限的，便形成了大量同音语素。离开字形限制，任何一个汉语音节都能引起丰富的语义联想。只采用汉字之音，联绵词两个汉语音节组合形成句段关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由此，借助“循音赋意”的方式，在联绵词的语音和语义框架里，人们更倾向于选择内部语义形式与词义关联性好、贴合度高的词形。譬如联绵词“参差”，又有异形作“篸差”“嵾嵳”等，“参差”这一优势词形所选用的“参”和“差”各自单独使用都可表示不整齐义。再如联绵词“徘徊”，又有异形作“俳佪”“裴回”等，“徘徊”这一优势词形的选字均从“彳”，与往返来回的词义更为契合。

　　反观“洪荒”，“洪”是个形声字，本义为大水，与“洪”相关的同源词有“珙”“栱”“雄”“宏”“弘”“汯”等，也都包含大义，这正是其语源义。《说文》解释其谓：“洪，洚水也。”“洚水”的“洚”甲骨文字形从水、从二倒止（趾），用两个倒置的脚来表示逆行义，即《说文》“洚”字下所说的“水不遵道”。段玉裁进一步注释：“水不遵道，正谓逆行，惟其逆行，是以绝大。”揭示的正是洪水横滥恣肆的特征。“洪”在本义大水的基础上，又可虚化引申出大义。至于“荒”字，它是以“艸”和“巟”组成的形声字。而“巟”又是以“川”和“亡”组成的形声字，本义为水势茫茫，同样可以虚化引申出广大义。即如段注所言：“巟，引申为凡广大之称。”在添加了意符“艸”之后的“荒”则指草势盛大。许慎《说文·艸部》：“荒，芜也。从艸，巟声。一曰艸淹地也。”“艸淹地”说的就是草势掩盖土地，它与荒芜的意思是相通的。陆宗达、王宁先生曾指出：“从词义运动的规律中可以看出，决定词义引申方向的往往不是这个词原始的概括词义，反而是与某个概括词义相联系的那个具体形象。”“荒”的本义是荒芜，其具体形象中包含了未经开辟、人所罕至等特点。基于未经开辟这一意义特点，可引申出虚空之义。如《国语·吴语》：“荒成不盟。”韦昭注：“荒，空也。”也因此，“谎”字作为会意兼形声字，声符“荒”兼表意义，可以表示空话、假话的意思。由虚空义又可引申出昏暗义。《庄子·在宥》：“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基于人所罕至的意义特点，则可引申出时间久远和地域偏远义，也就是“地老天荒”“荒远”等词中所使用的语素义。

图1

图2

　　结合上述梳理，不难看出“洪荒”这一词形的选择，将“洪”“荒”两个单音节词组合形成句段后，在兼顾联绵词语音和语义框架方面能够实现很好的契合。着眼于“洪荒”这一词形，人们可以将其内部语义的形式重新解构成“洪”的广大义分别与昏暗、虚空、久远等“荒”的诸义项组合，一如清代王仕云《四字鉴略》开篇“粤自盘古，生于太荒”用的就是“太荒”来表示混沌时代。也可以解构为洪水义分别与“荒”的诸义项组合。广大以及荒芜、昏暗、虚空、久远等特征能够契合人们对于太古时代状态的认知，这点毋庸赘言。但为何说洪水也与人们对太古时代状态的认知存在关联呢？事实上，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许多国家和民族都有着关于远古时期的洪水神话，这反映了一种集体的认知共性。如《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山海经》中又有“禹以息壤堙洪水”的传说。此外，不妨参看一个特殊的汉字构形——“昔”，众所周知“昔”有往古、过去、以前的意思。其甲骨文字形（见图1）乃从日从（见图2），这是一个会意字，郭沫若、叶玉森等学者曾指出（见图2）正像泛滥的洪水，因此认为其造字本义指的是古代大洪水发生的时期，即洪荒之日。又如，流传于我国新疆地区蒙古族中的神话《麦德尔神女开天辟地》也提到了天地产生前有过一场大洪水：“很早很早以前，天将要形成，地将要生长，人将要投胎，马将要生驹，万物将要繁殖的时候，整个天地经历了一次残酷的浩劫，蒙受了灭顶之灾，滔滔的洪水铺天盖地，淹没了宇宙间一切生命。”而像国外其他民族的洪水神话同样多与创世起点相联系，以《圣经》中《创世纪》的文字为典型，它写到原始的宇宙便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世界乃由洪水和深深的黑暗组成。

　　“洪荒”一词的爆火是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期间，中国游泳运动员傅园慧在接受采访时称自己在比赛中“已使出洪荒之力”。此表达所强调的正是自己已经倾尽全力，就好像是把宇宙初开时就存在的原始力量全部爆发出来一样。这种转喻式的表达生动且活泼，很好地为“洪荒”一词赋予了当代生命力。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24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