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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明辉(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文学与国际传播学院教授)
理论范畴总是处在一种动态发展的过程中,其演变往往受到时代的深刻影响。近代是中国古代诗学向现当代诗学过渡的关键节点,在西方文化影响下,传统诗学范畴在此时期经历了不同命运。一些范畴和西方话语有共通之处,因而顺利进入现当代诗学话语体系,如“意象”;另一些范畴虽无法与西方话语直接对译,但经过有西学背景的学者阐发,被赋予新的内涵并逐渐定型,也成为现当代诗学中的重要范畴,如“境界”;还有一些范畴与西方话语缺乏共通性,未能被现当代诗学话语体系接纳,古代文学领域外的关注极少,如“兴象”。然而,这些不易与异质文化互通的传统诗学范畴,可能正是中国诗学话语、美学品位和文化精神的独特性所在。
作为具有诗学意义的理论范畴,“兴象”首次出现在唐代。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批评当时诗风“攻异端,妄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评陶翰“既多兴象,复备风骨”,评孟浩然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尽管殷璠未对“兴象”内涵进行具体阐释,对其使用也仅停留在有无层面,但这仍不失为一种创造性的理论贡献。
“兴象”范畴的提出,与当时“兴”的内涵变化密切相关。唐代诗学中的“兴”已不同于传统诗教中的托喻讽寄,指向作者被外物触动后产生的创作冲动和丰沛情感。诗人们追求情景交融的审美之象,“兴象”因此而生。但“兴象”范畴在唐代并未产生足够影响。中唐以后,随着诗歌风尚转向重“意”轻“象”,“兴象”尚未被当时诗学充分接纳,便已被新兴的艺术风格所取代。宋诗有意回避唐诗的绚烂色泽,追求深远的哲理和韵味,故极少有人用“兴象”论诗。
元明之际的批评家开始重提“兴象”,但当时“兴象”的使用尚处于相对随意的状态。明代是“兴象”范畴创化发生的重要时期,高棅等诸多批评家都使用“兴象”讨论诗学问题。胡应麟在《诗薮》中极大拓展了“兴象”范畴的内涵:“唐初五言律,惟王勃‘送送多穷路’‘城阙辅三秦’等作,终篇不着景物,而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在此,胡应麟将“兴象”理解为一种超越具体物象的、具有整体性美感的审美形象。从形式角度来看,若将语言符号呈现的物象视为诗歌的第一层形式结构,“兴象”则属于第二层形式结构,是一种想象性的内视图像。这种理解与“兴象”的传统含义存在根本区别,是中国诗学在视觉审美理论上的创新性突破。遗憾的是,胡应麟并未对此进一步阐释和研究。此后,纪昀、沈德潜、方东树等频繁使用“兴象”论诗,提出“兴象深微”等诗学命题,并将“兴象”运用到词、赋批评中,极大拓展了其使用范围。按此态势发展,“兴象”将成为一个重要的古代诗学理论范畴。
然而到了近代,形势发生了变化。西学影响下的中国诗学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兴象”难以在西学话语中找到对译词,因而逐渐被边缘化。与“兴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境界”顺利完成转化并进入现当代诗学话语体系,这主要得益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其反复强调、阐发和运用,使其含义基本定型,并最终发展出系统的境界说。这是传统诗学范畴得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一个典型范例。反观“兴象”,虽然钱锺书、刘永济也曾以之论诗,但并没有对其进行具有创造性、创新性的阐发。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曾尝试重新阐释“兴象”,他在《诗言志辨》中列举诸家后总结:“以上种种都说的是‘言外之义’,我们可以叫作‘兴象’。”并自注曰:“‘兴象’即‘比兴’。今借用此名,义略异。”可见,朱自清曾试图从言外之意的角度重新定义“兴象”,但并未引起学界积极响应,也未能扭转“兴象”在诗学领域中日渐消歇的态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兴象”范畴再次引起研究者关注,其理论内涵得到进一步的发掘、阐释和拓展,极大丰富和加深了学界对此范畴的理解。尽管学界对“兴象”的重视不断提高,却没有将其提升到中国诗学核心范畴的高度。事实上,“兴象”范畴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和广阔的阐释空间,是一个未获应有重视的古代诗学范畴。“兴”是中国诗学的核心范畴之一,代表中国传统诗学对诗的一种根本理解。“象”是易学核心范畴,代表中国传统哲学对世界的一种重要理解,后进入诗学领域。“兴”“象”结合,不仅是两个核心范畴在意义上的简单叠加,更是中国诗歌发展到高度成熟阶段后在理论层面的反映,体现了当时文论家对诗歌艺术特征的深层思考和理论自觉。在新的历史时期,“兴象”范畴经过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理应成为中国诗学中的一个核心性理论范畴,与其他核心范畴共同成为构建自主性中国诗学话语体系的重要基石。
我们至少可从以下方面对“兴象”进行阐释。
图像诗学。“兴象”蕴含的图像性不在于语词层面的物象描摹,而在于超越语词符号,呈现整体视觉审美经验。“兴象”是看的结果,但不缘于单纯的视觉观看,而是一种超越感官进入想象同时又具有图像性的内在观照。作为一种内视图像,“兴象”不能视为艺术作品描摹物象的简单叠加,其美学旨归是借助欣赏者的感受力和想象力,达成超文本、超图像甚至超视觉的审美体验。
接受诗学。“兴象”具有生成性,是作品文本与读者体察到的审美意蕴之间的审美中介,也是依赖于读者参与方能最终完成其意义的、具有召唤结构的审美之象。“兴象”包含双重的“兴”,既有作者之“兴”,由作品传递出来的不在场的“兴”;也有读者之“兴”,在阅读作品时即时的、在场的“兴”。以读者在场的“兴”去呼唤和印证作者不在场的“兴”,正契合中国诗学传统中“以意逆志”的阐释观念。
生命诗学。“兴”是感发生命,“象”是审美观照,两者的结合,彰显了中国美学以生命为本的特质。一切审美都发源于生命本身,世间万象变迁触发作者的生命感动,产生创作冲动,进行审美表达,体现了“兴必取象”的审美实践过程。“兴象”中充溢着生命经验的流通往复,既有生命感召,也有生命呼应,是“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在审美视域的实现。在话语生产不断侵蚀人类审美世界的当下,如“兴象”这样源自生命体验的传统诗学范畴,正可为我们捍卫人的审美主体性提供新的思想资源。
我们以“兴象”为例展开讨论,旨在与学界同仁一起推进更多民族性、原生性传统诗学范畴的创造性、创新性研究,发扬传统的价值,实现传统的新生。中国学术和中国文化都处于新历史条件下的重塑期,建设有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成为当代学者的共同任务。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一卷英文版序言中指出:“一门科学提出的每一种新见解都包含这门科学的术语的革命。”术语的革命是三大体系建设的关键环节。在中国诗学研究领域,术语的革命要充分重视对古典理论资源的重审、提炼与阐发,尤其要重视对传统诗学范畴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对于具有民族性的传统诗学范畴进行创造性转化,是使其重现理论活力的关键,也是继承和发扬优秀民族文化的重要途径。传统诗学范畴不仅蕴含着中华民族独特而深刻的文化基因,而且对新形势、新经验、新思想具有极其广阔的包容性、吸纳性和生成性。近年来,学界同仁齐心推动范畴研究,取得丰硕成果。我们对“兴象”的阐发正是在前辈启发下的尝试。期待更多不同领域的学者共同努力,加快对传统诗学范畴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与当代文艺批评形成良性互动,使更多传统诗学范畴焕发新的生机,实现当代文艺批评领域术语的革命,为构建有中国特色的中国诗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作出应有的贡献。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14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