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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札记】
作者:赵永磊(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问题研究专项2022年度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礼制文化与国家治理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王肃在北魏礼仪制度上的政治贡献,经陈寅恪发明表彰,开始进入学界研究视野,而如何看待《南齐书》《陈书》《北史》等相关核心史料描述的历史现象,学界至今缺乏合理的解释与必要的审视。基于此,本文拟结合学界相关研究及北魏制礼的基本脉络,重新考察这一历史问题,以期对深化魏晋南北朝礼制体系构建、传统礼制文化传承发展等相关研究有所助益。
一
陈寅恪论及北魏孝文帝援用南朝的礼仪制度时,将太和十七年王肃北奔至北魏视作关键性政治事件(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15页)。在他看来,关于王肃与北魏礼仪制度的关系,正史中的记载主要有三条。笔者依据其先后顺序条举如下:梁萧子显《南齐书·魏虏传》载:“是年,王肃为虏制官品百司,皆如中国。凡九品,品各有二”;唐姚思廉《陈书·徐陵传》载梁武帝太清二年徐陵出使东魏,答魏收有“昔王肃至此,为魏始制礼仪”云云,魏收闻后“大惭”;唐李延寿《北史·王肃传》称:“肃明练旧事,虚心受委,朝仪国典,咸自肃出。”由此可见,王肃对北魏的政治贡献,主要在职官与礼仪层面,且随时间推移不断被叠加放大。
陈寅恪撰定《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主要以其《通典》批注为基础。而《通典·礼序》有关北魏典制的撰作,特意表出高允、高闾、王肃,《通典·历代官制总序》记载王肃在太和年间为北魏“制官品,百司位号,皆准南朝”,这是佐证王肃为北魏创制职官及礼仪的关键材料,陈寅恪却并未采用。引人关注的是,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已引证《南齐书》等三条核心材料,以及《通典·历代官制总序》,明确点出太和十七年《前职令》由王肃撰定(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二十五史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318~5319页、第5324页)。据《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曾两次引用徐崇《补南北史艺文志》(《二十五史补编》本)可推论,陈寅恪所论王肃的重要性很有可能受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的启发。
琅邪王氏为两晋南朝第一流高门士族,自王祥以下“家传礼学”。南齐尚书令王俭熟悉掌故之学,齐武帝永明二年直接参与南齐五礼的创制(《南齐书·礼志上》《梁书·徐勉传》)。王俭、王肃均为王导之后,且为族父、族子关系(王伊同:《五朝门第》附录《高门权门世系婚姻表》,中华书局2006年版)。王肃沿承琅邪王氏家学,“自谓《礼》《易》为长,亦未能通其大义”(《魏书·王肃传》)。基于家世、地域与文化的分析维度,陈寅恪建立起王俭所代表的南朝前期制度文化,经王肃之手北传至北魏的传承途径,“常景之书撰于元魏都洛之末年,可谓王肃之所遗传”,“在俭卒以后,是肃必经受其宗贤之流风遗著所熏习,遂能抱持南朝之利器,遇北主之新知,殆由于此欤”,“盖俭之所撰集乃南朝前期制度之总和,既经王肃输入北朝,蔚成太和文治之盛”(《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12页、第16页)。由此,王肃成为直接将南朝制度文化输入北魏的关键媒介。陈寅恪更进一步申论,“当日北朝除其所保存魏晋残余之文物外,尚有文成帝(注:当作献文帝)略取青齐时所俘南朝人士如崔光、刘芳、蒋少游等及宋氏逋臣如刘昶之伦,可以略窥自典午南迁以后江左文物制度。然究属依稀恍忽,皆从间接得来”(《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15页)。
除此之外,陈寅恪还关注王肃与北魏法律制定的关系。《太和新律》颁布于孝文帝太和十六年,《正始律》议定于宣武帝正始元年,尽管王肃卒于宣武帝景明二年七月,但陈寅恪将《正始律》的修订视为王肃所带来南朝制度影响的结果,“即太和新律已于太和十六年四月颁行,其时犹在王肃北奔前之一岁。盖太和定律,江东文化因素似未能加入其中,恐亦由此未能悉臻美备,遂不得不更有正始定律之举欤?”(《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121页)总之,北魏礼律的制定及修订,王肃在其间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王肃的学术地位历经姚振宗、陈寅恪的采辑材料与发明表彰,经历了被重新发现的历史过程,由此使其成为北魏后期礼律的重要创建者,琅邪王氏对北魏的政治贡献由此可见一斑。
二
依笔者管见,如若再次审视王肃北奔的历史意义,还需考察北齐魏收《魏书》等重要史料,进入北魏如何创制职官、礼仪的历史语境中寻求答案。《南齐书》《陈书》《北史》展现出南朝士人或唐朝士人对王肃的历史定位,而对历史真相的探索,很有必要结合《魏书》进行再次印证。上引《南齐书·魏虏传》中的“是年”,即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魏书·官氏志》载:“(太和)二十三年,高祖复次职令,及帝崩,世宗初班行之,以为永制。”在临崩之际,孝文帝遗诏豫州刺史王肃为顾命大臣,出任尚书令,王肃成为唯一官居宰相的南朝北奔士人,这也为王肃直接参与《后职令》制作提供了较大可能。
王肃在北魏朝中议政的政治生涯极为短暂,主要集中在太和二十三年三月至宣武帝景明元年正月任尚书令期间。自南朝北投士人,往往驰骋疆场,王肃也不例外。据史料记载,太和二十三年三月之前及景明元年正月以后,王肃均在外征伐,出任地方刺史,直接议政的可能性较小。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孝文帝崩于谷塘原行宫,梓宫归葬洛阳的丧礼,由王肃参定,“自鲁阳至于京洛,行途丧纪,委肃参量,忧勤经综,有过旧戚”(《魏书·王肃传》)。至于孝文帝丧礼,《魏书·邢峦传附邢虬传》载:“高祖崩,尚书令王肃多用新仪,(邢)虬往往折以《五经》正礼。”在“《五经》正礼”与“新仪”之间,王肃“多用新仪”,表明他并不拘泥于经义,曾对孝文帝丧礼或有所新定,展现出其对北魏礼仪制度的影响力。
不可否认,王肃直接参与了《后职令》及孝文帝丧礼的创制,可证《南齐书》《陈书》所言不虚。但在元禧、元详、王肃、元嘉、元澄等五辅执政期间,位居三辅的尚书令王肃在决策中是否具有决定性作用,尚有疑义。《陈书》《北史》夸耀王肃的政治贡献,乃至“为魏始制礼仪”,“朝仪国典,咸自肃出”,恐怕忽视了北魏礼仪演变的内在理路,这一立论直接的反证是,刘芳也随侍孝文帝南征,“高祖自袭敛暨于启祖、山陵、练除,始末丧事,皆芳撰定”(《魏书·刘芳传》)。若如其说,孝文帝丧礼撰定则均出自刘芳。
沿循《陈书》《北史》的话语逻辑,王肃北奔之前北魏朝仪等近于空白,但这一认知恐经不起《魏书》的验证。道武帝天兴元年,崔宏、邓渊“参定朝仪”(《魏书·邓渊传》)。明元帝、太武帝时期,“朝仪典章,悉出于(崔)浩,浩以(袁)式博于古事,每所草创,恒顾访之”(《魏书·袁式传》)。孝文帝时期朝仪的创制,主要有两个基本阶段:孝文帝太和初年,文明太后临朝称制,朝仪“阙然”,命百官“撰缉”,至太和十五年“毕修遗志”,时刘昶与蒋少游“专主其事”,李彦“留心考定”(《魏书·献文六王传·咸阳王禧传》《魏书·刘昶传》《魏书·李宝传附李彦传》)。至太和十八年议定迁都之后,韩显宗、崔逸等“参定朝仪”(《魏书·韩显宗传》)。可见,北魏平城时期及孝文帝迁都洛阳时期朝仪的创制,由南入北的士人如袁式、刘昶等多参与其中,却不见王肃的身影,“为魏始制礼仪”或“朝仪国典,咸自肃出”之说由此不免显得绝对。
三
魏收《魏书》始修于北齐文宣帝天保二年,上距徐陵、魏收交锋已历三载,《魏书》较少明确记载王肃修礼,所叙北魏制礼的具体情形又与《陈书》《北史》等截然分殊,究竟是魏收刻意过滤王肃的政治贡献,还是徐陵、李延寿有意夸饰,的确耐人寻味。在孝文帝之前,北魏华夏礼仪已初具规模,至孝文帝“率由旧则,斟酌前王,择其令典,朝章国范,焕乎复振”(《魏书·礼志一》),北魏礼仪至此臻至鼎盛与成熟。王肃北奔之后,《魏书》所述孝文帝、宣武帝时期礼仪的基本结构仅是部分微调,并无明显的“南朝化”迹象,这也难以坐实《陈书》《北史》的基本论断。讨论王肃与北魏制礼的关系,另一问题随之映入眼帘,上引《通典·礼序》及《资治通鉴》齐明帝建武二年有意点出王肃参与孝文帝制礼,那么王肃在其中的作用究竟如何?要解答这一问题,有必要明确孝文帝时期礼仪创制的相关程序。
孝文帝废除拓跋鲜卑旧礼,主要借助诏令的形式,尤其是太和十八年孝文帝在明确迁都洛阳意向后,接二连三取缔拓跋鲜卑旧礼,三月,“诏罢西郊祭天”,五月“诏罢五月五日、七月七日飨”等(《魏书·高祖纪下》《魏书·礼志一》)。同时,孝文帝创制华夏礼仪,主要通过集议的形式。太和十五年八月,孝文帝在平城“集群官”,议定朝日夕月时间,由于“月有余闰,行无常准”,在秋分日行夕月礼会产生“月出于东,而行礼于西”的违礼局面,前此秘书监薛谓议称“朝日以朔,夕月以朏”,孝文帝惑于“朔朏二分”之说,尚书游明根称宜从薛谓旧说。太和十九年九月北魏最终迁都洛阳,孝文帝肆力南伐萧齐,礼议鲜见,最为重要的礼议莫过于合温室礼议。太和十九年十一月,孝文帝在合温室召集咸阳王拓跋禧,司空公穆亮,吏部尚书、任城王拓跋澄及员外散骑常侍刘芳、秘书令李彪、员外郎崔逸等议定圆丘祭礼,孝文帝听取刘芳、李彪等议,废除夕牲礼,确定祭天用玄牲等(《魏书·礼志一》)。可见,无论是在平城,还是洛阳,孝文帝君臣议定华夏礼仪的“合礼性”,并不以南朝礼仪作为基准,其基本逻辑一是关注礼义层面,二是留心礼仪实践,群臣根据礼书提出初步方案,最终裁决权仍由孝文帝直接掌控。基于这一决策程序,即便王肃参与孝文帝时期礼议,应当也不足以主导集议话语权。
综上,姚振宗、陈寅恪先后关注到王肃在北魏礼仪制度上的政治贡献,但并未从礼仪创制的内在结构予以讨论。通过对史料的层层剥离可以发现,《陈书》《北史》高度称扬王肃在北魏制礼中的贡献,可能夹杂着南朝士人或唐朝士人的南朝文化本位观念,《魏书》较少提及王肃在北魏制礼中的作用,或多或少也流露出轻描淡写的笔法。若《魏书》有意遮蔽王肃的政治贡献,解决这一问题有待于新材料的检验。史学研究依赖于史料,又受制于史料,史料中暗藏的陷阱也可能会干扰史学研究的方向。通过重新审视两种不同立场的史料,笔者认为,北魏礼仪具有其独特的演进脉络与内在结构,王肃对北魏礼仪产生的影响是有限度的而非革命性的。王肃在北魏后期制度文化中的贡献呈现出复杂的历史面相,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王肃北奔迎合了孝文帝通过制礼彰显告成天下的政治诉求,而孝文帝制礼凸显了包括王肃在内的孝文帝君臣的集体智慧。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2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