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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竹峰
记得少年时,初读辛弃疾的《贺新郎》,一句“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入眼,顿觉千年悲怆凝于笔端。两宋之交,多少志士以血肉筑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乃真正的英雄。
辛弃疾与苏东坡的词作均以“豪放”著称,然稼轩更具悲怆底色,词中常含家国之思。“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何等沉郁顿挫!其词用典如韩信点兵,经史子集化入笔下,忽而金戈铁马,忽而烟雨江南,正所谓,英雄气不短,儿女情意长,文韬武略共冶一炉。
有人见辛弃疾勇武,称他为“青兕”,青兕者,犀牛类猛兽也。我却以为,辛弃疾乃诗家第一剑客。《稼轩词》中剑气纵横。“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千古名句。一次次挑灯看剑,空有一身本事、满腔抱负,三尺长剑硬生生换作了禾锄,仗剑歌也换作了种树书。
辛弃疾一生所系,皆在光复,据说他有一剑,即名为“光复”,是祖父辛赞所赠。可怜英雄无奈,风雨锈蚀了光复剑,辛弃疾背着行囊走向江西铅山,匣中《九议》《应问》《美芹十论》已渐生蠹痕,就像南宋破碎的山河。此一去,时光流转,背剑生风的将军渐渐化作扶杖独立的衰翁,白发披离。
临终之际,辛弃疾依旧怒目圆睁,大呼“杀贼,杀贼”,声竭而瞑。那日,秋雨滂沱,江西铅山成了辛弃疾的归葬之地。
夏日,专程去铅山寻访那段旧事。
离开城市的喧嚣,拐进乡道。蝉声像一层热纱裹着人,野苋菜晒得有些蔫了,茅草根根挺立如剑,一畦畦水田日渐丰盈。想起稼轩笔下“酿成千顷稻花香”的句子,格外亲近。
前方就是通往稼轩墓地的步道,两旁的野草伸到路上,擦过裤管时发出簌簌的响声。八百年前那位牵马而来的将军,衣袂或许也曾如此惊扰此间草木。
墓园很简朴,石砖围拢圆冢,坟茔上野草茸茸。先前祭拜的人留有鲜花、水果、美酒,半截残香兀自袅袅。日光闪烁,碑石苍白,树影斑驳爬行其上。倾酒一杯洒落坟前,酒渗入地下,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宛若剑鞘深处的叹息。
静静地站在墓地前,三炷檀香燃起。暑气似乎淡了下来,鸟鸣、虫鸣悠然。向坟冢深深礼拜,徘徊再徘徊。遥想稼轩功业未竟之憾,遥想当年他以郁郁的心境守着这一方山水,任凭一脉剑气散入村野田畴。
咸淳年间,有人访辛弃疾墓,夜宿一旁僧舍,有疾呼声响彻堂上,若鸣其不平,从黄昏到三更而不断。那人连夜秉烛作文祭奠,文成而声止。此事《宋史》有记,今日读来,兀自心酸。
离开稼轩墓,又访瓢泉。夕阳西下,山色渐渐暗下来,像一砚磨稠的墨。瓢泉前窟形似石臼,后窟形似圆瓢,周围是宽约四尺的石径。泉眼比想象中小,或许因为夏日酷热,水量不大,未能目睹从半山喷下的盛况。山泉先流入臼中,而后入瓢,澄澈可鉴。看得见池底砂石,偶有细小的气泡浮升。旁侧不知哪位村民放了一只粗陶碗,碗口缺损,盛着半碗清泉,倒似南宋遗物。
坐在泉边青石上,取出《稼轩词》。山风拂过,纸页轻颤,远处斑鸠鸣叫,一声,又一声,竟与词中鹧鸪声息有几分相似。恍惚觉得辛弃疾正坐在对面石上,一袭青衫,长剑横膝,吟唱新得的词句。
暮色越来越浓,要回去了,带了壶瓢泉。夜色弥漫于田野,阵阵蛙鼓喧天。空中浮云轻移,星子明灭闪烁。
到了住处,呼朋唤友饮茶。友人已经歇息,听说是辛家泉水,忍不住起身细品。我一连喝下两杯清茶,一杯解渴,如慰己之清凉散,一杯怀古,敬稼轩绝妙的辞章。这一瓢穿越时空的泉水,而今依旧在词句间叮咚作响。
窗外,铅山人家灯火璀璨,让人想到南宋那年的元夕:“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更远处,灯火阑珊处,月光遍洒大地,白晃晃一片,色泽如老宣纸。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15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