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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中国】
作者:云德(中国文联原副主席)
真切知晓鸣沙山月牙泉,始于上世纪末一部介绍莫高窟的电视专题片。月牙泉的镜头虽一晃而过,但给我留下了两个特别深刻的印象:一是在年均降水量约40毫米而蒸发量超过2400毫米的荒漠之中,竟然出现了一泓千年不竭的清泉;二是随着全球变暖和地下水过度开采,泉水面临着日益严峻的干涸风险。这令我惊奇而又担忧,于是对月牙泉有了莫名的向往。
2019年,终于有了实地踏访的机会。车抵景区,远远望去,鸣沙山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横卧在大漠之中,沙峰陡峭,势如刀刃,在蓝天的映衬下,勾勒出优美而又威严的天际线。近而观之,连绵起伏的沙丘链筑起一圈雄伟壮阔的弧形沙臂,山底有一片辽阔的马蹄形谷地,那一湾酷似初五蛾眉月的月牙泉,就坐落在沙臂环抱的谷地最低处。时值日头中天,金光如箭,直射而下,静卧的鸣沙山蒸腾着滚滚热浪,灼灼然让人难以睁开双眼。唯有谷底的月牙泉,依然散发着清凉的气息。泉水碧清却色暗似墨,安详地平躺于沙谷中,只在表面泛起些许细碎的金光。天空偶有流云飘过,映在如镜的水面上,看着比天上的还要真切,给人以天地倒置的错觉。
沿着水畔绕行,衣衫迅速被热浪穿透。没有一丝风,岸边的芦苇垂首而立,叶片卷曲,仿佛要被这无尽的炽热点燃。凝视泉池边沿,水位的痕迹如年轮般清晰,最近的一道水痕,距塘岸不足二尺。沙地饥渴地吞噬着水汽,当年专题片中提到的潜在危机似乎没有消除的迹象。
原计划登上鸣沙山高峰鸟瞰月牙泉全貌,无奈登至山腰便已汗流浃背、干渴难耐。只好用手机给月牙泉拍个全景,算作到此一游的纪念,即匆忙离去。
今秋,我与朋友结伴重游敦煌。吸取上次来访的教训,此次我们在傍晚时分踏入鸣沙山。白日灼人的阳光有了几分温柔,原本金黄的沙粒渐次染作橘红,又转为绛紫。当太阳滑向沙脊背后,天空不但没有暗下来,反而有耀眼的光芒从沙丘喷射而出,似利剑般直刺苍穹。远处的沙脊边沿,成群的骆驼正缓慢移动,驼铃声被习习晚风吹散,飘入耳际。此刻天地澄明,万物皆沐浴在庄严而温柔的余晖中。
我们站在西面的山腰上,月牙泉尽收眼底。碧色的泉水被镀上了一层金箔,安静得如同藏于深闺的羞涩少女。水域的面积似乎比上次来时扩大了许多,原来东部的最佳观景点已成湿地且有芦苇长出,泉畔南侧的芦苇粗壮茂密,间或传来雀鸟的啼鸣声。芦苇形成的屏障甚至遮挡了路边游客观泉的视线。月牙泉似乎不再是沙漠可怜的泪珠,呈现出勃勃生机。
请教过景区管理人员方才明白,月牙泉的形成已逾万年。最初这里曾是党河古道,河流改道后,因地处封闭的河洼底部而变成一片湖泊。泉水补给源于西侧党河和东侧西水沟两条河流的入渗。它唐时称“沙井”,民间叫“药泉”,直到清代因其形而改称“月牙泉”。据清代文献记载,水域面积最大时有40亩,东西最宽处约250米,水深8米以上。敦煌遗书《沙州图经》称其“渟渊澈底,味甘如醴”。数千年来,这里一直是罕见的沙漠湖泊,更是来往商旅的淡水来源。驼队谣谚曾有这样的句子:“看见月牙泉,双膝跪沙间。”到了上世纪90年代,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水域面积一度缩至3亩,水深不足1米。新旧世纪之交,政府综合实施科学的节水补泉工程,尤其是将党河水引入月牙泉渗水地来托举地下水位的方式,取得了明显效果,如今泉域恢复至30余亩,水深近4米。
一泓清泉生于沙丘的环抱之中,本来就是大自然奇妙的造化,经年累月的风沙漫卷又未将其掩埋,可谓奇迹。这“山泉共处,沙水共生”的自然奇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特殊的地形结构。鸣沙山受蒙古-西伯利亚高压系统影响,冬春两季频繁刮西北风,大量的沙粒从西北方向的沙源地涌来。而夏秋两季,受鸣沙山U形地形影响,风向变化多端,有时出现西南风,有时又出现偏东风或东南风。这逆向的“守护之风”,抵消了西北风带来的沙埋效应,使沙山虽然流动却不侵犯泉池。沙粒在流动中的相互摩擦,通过U形沙丘这一天然的共鸣箱,发出奇妙的“呜呜”鸣响。声音大时,犹如飞机轰鸣、雷声滚滚;声音小时,则像丝竹管弦,悦耳动听。“雷送余音声袅袅,风生细响语喁喁”的特别音效,使此地有了“鸣沙山”之名。
不经意间,夜幕吞没了最后一缕霞光。鸣沙山在天幕上切割出蜿蜒的轮廓。忽然,东端沙丘有蓝光刺破黑暗,若天外流星坠入沙谷,地屏浮现出敦煌壁画的流云纹样,景区开办的星空演唱会开始了。人们踩着温热的沙粒,从四面八方涌来。场地中央的舞台犹如沙漠方舟,载着各式光源和音响设备,静静地停泊在星海之下。人们散落于舞台对面的沙丘上,席沙而坐,静待一场声光之约。
当第一声鼓点敲响时,整个沙漠震颤了,声音好像并非来自音响,而是从大地深处迸发。在光束的照射下,鸣沙山不断变幻着色彩。随着吉他声如流星划破夜空,主唱的开场长音在沙丘间来回碰撞。先是琵琶独奏,如珠落玉盘,继而箫声加入,悠长如丝。当熟悉的旋律响起,有人轻声跟唱,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数万人齐声高唱,声浪一波接一波冲向沙山,又被弹回场地。游客手中的荧光棒和开启照明功能的手机,随着乐曲的节奏,前后左右地摇摆开来,层叠的光浪此起彼伏。现代科技和欢乐的人群,为寂寥的瀚海之夜带来了生命的活力。
趁大家还在音乐歌舞中陶醉,我悄悄离开人群,来到空无一人的月牙泉畔。这里只有月泉阁透出微弱的灯光,周围一片沉寂,全然是另一个世界。抬头仰望星空,横亘天际的银河是如此清晰,仿佛天神洒下的光粉,又似宇宙深处的纹裂。很快,一轮上弦月从云层后面悄然露脸,将一束清辉洒向人间。月光下的月牙泉宁静、安详,泛着细碎的银光,稀疏的星辰和皎洁的明月倒映其中。天上的月与泉中的月静静对视,仿佛在进行一场对话。盈池的泉水仿若天神遗落在人间的一枚玉璜,抑或是天上的月亮投下的影子。这幅“天上月”与“地上月”相互映衬的画卷,动人心魄,如梦如幻。此时此刻,心中不免恍惚:究竟是天上的月亮映在泉中,还是地上的泉投射到了空中?抑或是天空与大地拥有各自的月亮?在极端干旱的死亡之海,似月的清泉与天上的明月,千万年来遥相呼应,何等浪漫!
这“地上的月亮”也是大地睁开的一只慧眼,它不仅凝望着浩瀚的苍穹,也深情凝视着往来的苍生。它见识过使节旌旗漫卷,驼铃摇碎烈日;见识过唐僧踽踽独行,袈裟拂过流沙;见识过商队在泉边歇脚,铜壶煮着苦涩的茶水;见识过兵卒饮马支灶,大帐行营于此安顿……它不仅是滋养生命的水域,也是寄托着信仰的文化符号。
亘古至今,月牙泉迎来送往,等待着旅人,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星辰,年复一年地继续着它对天地、人类的凝视。月牙泉岂止是一汪清泉、一处胜境,它又是一首空灵的诗篇——它让每一个到访者,都领略了大自然的神奇壮美和无垠宇宙的深邃诗意。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24日 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