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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强(《百花洲》执行主编)
壹
孔目江流经白梅村,身体向左一转,绿色的田畴就像一把折扇顺势打开了。
江水划开的两岸,被一座五孔拱桥连接起来。两岸的屋舍、水田、菜地被拱桥连成一个天然整体。拱桥极为厚重、结实,像一个长期健身的人,身子是沉下来的,底盘非常扎实。据说,拱桥是清咸丰五年(1855),由白梅村的始祖习凿齿的子孙捐资兴建的。远看,石桥似乎是从水里长出来的。虚实相生的两个半圆,在路人的眼中,成了一个虚实难辨的整圆。

插图:郭红松
雨水季节,孔目江明显比平常宽阔、浑浊了许多。往日不动声色的水面,也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发出巨大的咆哮声。浊黄的漩涡里总让人觉得隐藏着什么怪物,发出呜呜的声响。桥墩的设计也非常巧妙,酷似船形,船头设在迎水的一面。凶猛的河水从上游杀过来,喊声震天。桥墩在这一头悄无声息地顶起了几把尖刀,再凶猛的河水也被桥杀了个人仰马翻。水哗哗地从桥孔中流过去了,丢盔弃甲,成了一群败将,而桥墩却始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桥面上铺了青石板,非常平整。桥正好搭建在孔目江拐弯的位置,桥冲着弯道直接就伸到对岸,如果不仔细观察,还以为它不是桥,而是连接省道的一段大路。我在桥头的石墩上坐了几分钟,也许是因为大雨将至,村口的道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辆摩的或者电动三轮车经过,一阵机械声呼啸而至,转眼就在村口消失了。
天空低垂,随时可能下雨。这个季节,草木庄稼因为吃足了雨水,都在疯长。原本光秃的地方,很快就被绿色和别的色彩填满了。有些色块已经沉淀下来,变得庄重凝固,有些却轻轻地随风飘荡。
白梅村临水而建。传统村落的选址,都尽可能考虑到水的因素,水是信息的来源,也是连接远近的要道。我在桥上坐了大概有半个钟头,猛一回头,发现从乱箭般的芦苇荡背后,跃出一条青龙。森森暮色凝结在深碧的河水中,水的纹路是老迈的,皱纹纵横。水好像流了几百个世纪。我站起身,龙似乎就在对岸,事实上,却比我认为的远。它青灰色的身体潜卧云下,变化莫测。河水突然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我在苍苍暮色中沿河流一路走去,不时低头看看流水,又仰头看看那条龙。听本地人说,那是缑山,但地图上,却并未找到缑山。缑的本义,是刀剑柄上缠绕的绳索,材质多为蒯草或丝绦。战场上,两方厮杀时,被血水与汗水浸润过的剑柄因为缠绕了线绳便可防止打滑。生死攸关的事,往往就决定在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上。
云起时,缑山却抽象成了一抹黛色,它的命名显然暗藏玄机,内里透露出一丝刀兵相见的不宁静。周围有鹅公岭、鸡冠脑、上巢林、泉古头,它们的名字都非常契合南方乡野气质,唯有缑山,文雅得近乎晦涩。我在想,它是不是一个外地人带来的?因为挚爱,他深深地灌注了自己的情感,选择给异乡的山水起一个熟悉的名字,以此铭刻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翻阅史料,古时的确有专职制作剑柄并装饰它们的工匠,称蒯缑或缑工,其子孙多被赐予缑姓。
这让我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习凿齿。这个被当地人认定是白梅村始祖的外地人。
贰
下午从习凿齿纪念馆出来,印象深刻的,是门匾上用繁体书写的“习凿齿”的鎏金大字。纷繁的笔画中,似乎可以觉察到古人生命里那些简单里的丰富。那是一种化简为繁的能力。
我以前从未听过习凿齿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踏入这片土地,将来什么时候能够知道他,真不好说。尽管他写了一本名为《汉晋春秋》的史书,估计读过的人少之又少。看来,认识历史人物,往往最初不是因为书本,而是缘于某块土地。承载知识的,终究是“野”,所谓大块假我以文章。是否也可以这么认为,正是人与土地的种种纠缠,才让我们有了表达的冲动。
土地看起来容易把握,事实上,它在时间的作用下同样充满幻象。对于习凿齿晚年的隐居地点,此前一直争议不休。有人说他终老于襄阳,襄阳作为荆襄地区的重要码头,环境无论如何都比南方好得多,可是白梅村的村民们更相信《族谱》上的说法,此地乃习凿齿晚年遁隐之地。谁不想在自己的血脉里多一些可以讲述的故事呢。
踌躇之际,野风把水边的芦苇吹得哗哗作响,恍惚间,一个身影在田野上飘过。容我揣想,我更愿意相信习凿齿是来过的,白梅村需要他,寂寞清冷的南方大地需要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来客。
习凿齿在白梅村最初的日子,他也是一个“客”。他也许是因言获罪,或者是因为故乡襄阳被前秦王苻坚侵占,他隐隐地感觉到其中的危险。但习凿齿内心并不恐惧,而是超脱与不屑。总之,他是铁定了心,不想在那混乱的地方待下去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呢!天下之大,也为文化人的精神自由提供了无限可能。
习凿齿索性举家南下,那时候的大地是不断地向着南方敞开的。只要北方战事一起,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莽莽苍苍的南方,那里虽遍布荆棘,气候潮湿,常有野兽出没,瘴气侵入人的脏腑,很可能一命呜呼。但比起战火连天的日子,那里毕竟尚存一丝希望。况且,人们勤劳的双手向来能把贫瘠之地改造成理想的家园。土地经过汗水浸泡,经年累月,也长出了一树树桃花与李花。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久而久之,一个充满诗意的桃花源开始在文人的笔下出现。
去往南方的习凿齿,内心当然也有一个桃花源。但那个桃花源肯定不是陶渊明提供的,他还没有机会认识陶渊明。或者说,是陶渊明还没有机会认识习凿齿。但他们的内心,都埋藏有一个理想的桃花源。历史上,英雄惜英雄的事情常有,但英雄和英雄的目光却很少能够在同一时空相遇。也因此,那些时间里的遗憾与错过,就只能依靠单方面的情绪抒发来获得满足了。
叁
总体而言,习凿齿南行的旅程还算愉快。习凿齿去往南方的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半月甚至更久。压抑的气氛在柳暗花明中一点点地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不受拘束的陌生天地。鸟声簇拥在空中。空气清甜湿润,塞满了整个肺腑。
相比起北方那些被丈量、标记过的方形城池,这里的天地更像是一个巨大丰满的圆。
圆形的丘陵酷似一块块发酵的面团。圆形的水塘与树冠放眼可见,甚至有些房屋也设计成圆形。在这个属于圆形的世界中,所有紧张的气氛相应地都得到缓解。习凿齿逐渐发现,有些事情,换个方式和路径反而会变得容易起来。既然襄阳城沦陷了,自己又不愿意屈身侍奉新主,南下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理想中的社会,当然是讲伦理与纲常的。读书人通过读书致仕,社会中父慈子孝、君仁臣忠。但这一切都被四方的战事搅乱了。在襄阳的那些日子,他感到非常疲惫,痛苦不堪。浑浊的空气经常让他痛哭失声,情绪失控时,他甚至不停地抓扯自己的头发,服用过量的五石散,恨不得用寒冷的尖刀扎进自己的肋骨……与其这样自我折磨、活活等死,还不如从熟悉的生活中走出去,拥抱外面的天地,让自己成为一个没有羁绊和挂碍的异乡人。虽然这条路非常冒险。但生于乱世,冒险可说是唯一的希望了。到了南边,往日没写完的书正好可以接着写了,没有看过的风景也可以接着看了,放下包袱,重新做“人”,心里的苦闷才会释然!
灰色的城垣只留下了一轮剪影,一行人终于离开了襄阳的地界。习凿齿这么一走,那个曾经让他无限眷恋的地方,也随之成为回忆。对于即将前往的南方,他脑海中未必真有一幅清晰的地图。所有的湖泊、河流、山脉、城池、村落都如梦如幻……在心里,他尽管反复念叨着“归去来兮”,但哪里才是他值得归隐的田园呢?一些错综复杂的小路,会尽可能地将他往南方带。
在分岔路口,习凿齿的目光一次次出现游离,现实里的桃花源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毫无头绪,广大的世界让人产生了一种致命的错觉,那些延伸出去的道路,会不会都是圆形的?经历漫长的旅途,最终又回到出发地襄阳也不好说。命运的符咒,是否终究无法摆脱掉?
路上的习凿齿,心事浩茫连广宇,当然也连着那些如野草一样烧不尽的过往,他又想起了在荆州刺史桓温麾下做幕僚的日子。丝竹乱耳、案牍劳形里的点点滴滴都拥到眼前。唉!当初他也想把一个读书人的角色演好,尽心尽责,当好一名幕僚,全身心地参与到社会秩序的建构中。但是脚下那块土地说没就没有了,原先由“礼”所编织起来的秩序瞬间就土崩瓦解了。习凿齿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像一个弃儿流浪于荒野。但事情终究翻篇了,想太多只会让人心里生出悲伤。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黍离之悲,不想也罢了……
习凿齿把目光拉到了很远,山随平野尽。南方的土地并没有他想象的荒凉。相反,经过一代代南迁人口连续地开垦,原本生长荆棘与野草的土地都被改造成大块的良田。山丘上已经有农户种植柑橘和茶叶了。等到秋天来临,橙黄橘绿,又可以把新鲜的橘子和信札一并寄给远方的友人了。
肆
一只御风而飞的鹰俯冲下来。转瞬,翅膀一扑,飞进了高远的碧空。新年刚过,春耕尚早,空气湿冷,人心也是闲散的。
习凿齿将目光慢慢收回来,田埂上是一株开得正盛的梅花,索然无味的旷野被这一树突如其来的梅花弄得热热闹闹。因为这一意外,大地也被灌满了精气神。南方人喜欢在房前屋后种几株梅,这种梅,并无太多的实用价值,多数是用来观赏的,赏梅赏得也是精神上的高洁与高蹈。
北方当然也有梅,但梅却多指梅的果实,梅子熟了,纷纷落下,嘭嘭地乱砸在地上,像大地一阵激烈的心跳。人们用簸箕将梅子收集起来,用盐腌制,用来和羹、调味,做成果脯或煮酒。总之,梅的意义更多地停留在寻常人家的日常饮食层面,它深深地触及人们的味蕾,往往成为人们舌尖上难忘的记忆,只要谁接收到梅子的讯息,涎水便迅速地在口腔里泛滥了。
清疏冷峻中,一树白梅在习凿齿的眼睛里绽放得异常热烈,那种热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掏心掏肺来形容,一树梅花像一个醉酒的人,对着远客诉起了衷肠。习凿齿在花下驻足许久,浓密的花粉游弋到他的鼻子里,让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梅花开得太隆重了,他在想,那些欹曲的枝干中,到底奔涌着怎样的情绪才能开出这样一树花呀。花开得实在太美了,花开得越美,说明它阅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承受过的苦难就越多。花从来都不是为人绽放的,它是为自己绽放,它要将自己的故事绽放于无边无际的旷野……
习凿齿看着眼前的梅花,热泪盈眶,心中大喜。
而文人赏梅的历史大概就发端于那个时刻。魏晋时期,战乱使北方的大量衣冠士族流落到了南方。他们在颠沛流离中,开启新的生活。不仅水土塑造着人的性格,草木也会因为水土的不同发生巨大的差异,北方的梅花因为气候原因开得非常含蓄,可它们一旦暴露在南方空气中,就拥有了旺盛的表现欲。每到寒冬腊月,岭上的梅花就想着宣泄情绪,把心里的歌吼出来,一任群芳妒。
而那些从北方南渡过来的文化人,好像也从梅花的怒放中获得了灵感,沦为异乡之客后,原本不怎么受关注的梅花也成了他们精神世界中的知己。他们对着梅花流泪、饮酒、吟诗……每与朋友写信,也把随手折下的梅花一并寄出,在屋子的一隅,瓶中的梅花幽然绽放,春的气息也近了。也或者,将梅枝当发簪子,以梅为妻,万般痴情都付与梅花!久而久之,文人也都患上“梅癖”。
沉吟间,梅花纷纷落下,一瓣一瓣。习凿齿的头上落满了梅花,梅花像一层薄雪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本也白了。到底哪里是发,哪里是梅花,一时间都分不清了。一个人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故事,自然就会懂得人生如梦的道理。年轻时执着的一些事,到老了,居然都失去了意义;但如果有一些事到老了仍然执着,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真的达到了老子“致虚极”的境界呢?人生如梦讲的也就是人生由实入虚的过程吧。
习凿齿显然看中了这棵梅树,他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凝滞了,他决定不再走了,他要把家安在梅树下。他自言自语:此梅乃宜家之兆也!后来,习姓在白梅村开枝散叶,成了当地的大姓。
前几年,政府在村子后头的山坡上辟了一块梅园,种植了几十亩不同品种的梅花,它也因此成了远近有名的一处旅游打卡点。每年腊月,梅花都要热热烈烈地开上一场,盛大的花事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但沉浮在梅花里的民族秘史和文人心事却很少有人觉察得到。这个季节,梅花早已经谢了,空气里洋溢着石楠和泡桐花的气息,浓密的花粉飘荡在空中,让人走路总是心不在焉……
伍
天色向晚,缑山上竟然升起了一片晚霞,山背后像燃起了一团大火,但看不到火,只看到冲天的火光。天空染成了绯红色,涨潮似的,晚霞给河面、村里的楼房、路边的指示牌都贴上了一层金箔。
村民荷锄归来,也有人担着一对水桶,影子在石桥上晃晃悠悠。石桥的这头,是生活里的锅碗瓢盆相互撞击出来的五味杂陈;石桥的那头,是田土里的草木庄稼编织起来的春夏秋冬。
前些年,河水下游新修了一座公路桥,人们尽管从现代速度中获得了各种便利,但石桥古朴的形貌永远值得人们信任。也许,那才是带有古人温度的东西。白梅村的历史是需要靠一些实实在在的物来承载的,虽然人们在孔目江上修建更多的桥梁,但能够讲得出故人故事的,估计也只有这座石桥了。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24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