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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皇上人”的经典化传播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1-17 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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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志军(天水师范大学教授)

  “羲皇上人”,典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羲皇上人”指“远古真淳之人”(袁行霈语)。陶潜用这个意象描绘自己炎夏沐浴凉风时身心俱忘、无忧无虑的逍遥状态。唐代诗人出于对陶潜的尊崇和对羲皇太古之风的向往,对之已有歌咏。至宋代逐渐形成了“羲皇上人”(羲皇、羲黄、羲皇人等,本文视为同一命题)这一较为固定的意象群。元明清时期,其内涵更趋丰富,并逐渐渗透到中华传统工艺美术图案中,衍生出色彩斑斓的艺术世界。

  六朝诗坛,“羲皇上人”仅出现1处,钟嵘《诗品序》谓“鲍昭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显然与陶氏的本意无涉。至唐代,“羲皇”意象入诗渐多。如李白“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白居易“幸逢尧舜无为日,得作羲皇向上人”(《池上闲吟二首》其一),均表现闲适真率之趣。《全唐诗》中“羲皇上人”意象出现37处,相比5万首《全唐诗》毕竟太少,说明唐代“羲皇上人”尚不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意象。

  “羲皇上人”意象群在宋代文学中大量出现,数量多达700余处。宋人赋予“羲皇上人”以丰富的文化内涵与审美情韵:一是表现超然物外的生命追求。宋代士人普遍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兼济之志,以天下为己任;又有宦海沉浮的无奈和失落,在人生失意时更向往一种桃花源般的生活。“羲皇上人”意象刚好满足了宋人的心理期待。苏轼仕途蹭蹬,“羲皇上人”成为他贬谪生涯中精神慰藉的一味良药。“风流魏晋间,谈笑羲皇上。”(《与梁先舒焕泛舟得临酿字二首》其二)“清风徐来惊睡余,遂超羲皇傲几蘧。”(《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诗人摆脱俗累、追求精神自由的胸襟,于字里行间出之。苏轼是宋人慕陶的代表,也是促成“羲皇上人”意象形成的关键。苏轼之后,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杨万里、陆游、辛弃疾等众多诗人多有继作。如苏辙“东都甲第非嫌汝,北牖羲皇自属翁”(《送杜介归扬州》),表达淡泊名利和对自然生活的向往。辛弃疾一生屡遭排挤,亦以“羲皇上人”化解人生无奈:“晚岁躬耕不怨贫……自是羲皇以上人。”(《鹧鸪天》)二是理学道德的投射载体。邵雍《瓮牖吟》:“瓮破已甘弃,言收用有方……清平卧其下,自可比羲皇。”暗含对羲皇真淳品格的期羡。朱熹《斋居感兴二十首》其一云:“羲皇古神圣,妙契一俯仰。不待窥马图,人文已宣朗……珍重无极翁,为我重指掌。”朱熹推崇羲皇上人,倡导回归自然本真,以矫正世俗功利。三是体现寄情田园的审美生活。宋代江南地区得到进一步开发,山清水秀、物产丰盛。一些诗人笔下的“羲皇”意象,不再是陶潜“羲皇上人”对隐逸生活的抽象寄托,而是围绕日常生活展开详细的描写、叙事、抒情,委婉而细腻地表达出宋代诗人的住居心态。如陆游“闲中高趣傲羲皇,身卧维摩示病床。活眼砚凹宜墨色,长毫瓯小聚茶香”(《闲中》)。将“羲皇”之高古与“墨色”“茶香”连在一起,可谓宋人平居生活的诗意写照。杨万里“无计奈何春日长,宰予介绍谒羲皇。蚁才问阵天又雨,蜂欲舂粮花正香”(《春雨不止二首》其一)。“羲皇”与“蜂”“舂粮”等挽结,诗意盎然,标志着宋人羲皇情结从文化寄托走向生活美学。四是折射宋末遗民的刚健人格。宋元易代之际,郑思肖《题画兰》云:“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郑氏所绘兰花不著土根,暗喻国土沦丧之痛。该诗通过叩问上古羲皇,展现出宋末遗民群体特有的精神世界。经过宋代文化的洗礼,“羲皇上人”成为一种荷载着某种心理期待和寄托的文学经典意象,逐渐凝定并流传。

  元明清时期,“羲皇上人”意象群的使用更加丰富。元代散曲中“羲皇上人”成为率真、纯朴的代名词,多用来表现一种洒脱随意的生活态度。元人许桢《太常引》云:“门无俗客,地多清兴,羽扇白纶巾,甘作太平民。故自谓、羲皇上人。”将“羽扇纶巾”的风雅仪态与“羲皇上人”相联系,重在潇洒风神。张养浩《双调·水仙子·咏遂闲堂》亦云:“高情千古羲皇上……客来时樽酒淋浪。花与竹无俗气,水和山有异香,委实会受用也云庄!”张养浩晚号“云庄老人”,曲中“花竹无俗气,山水有异香”的清雅之境,“樽酒淋浪”的款客之状,特别是末句“委实会受用也云庄”以俚俗化雅致,出语率真。这一语境下,“羲皇上人”与安贫乐道没有必然联系,而被视为洒脱生活的典范。在特定时刻,明诗中的“羲皇上人”意象还抒发牢骚不平之气。明人杨慎被贬云南,其《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诗云:“魑魅御客八千里,羲皇上人四十年……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以“羲皇上人四十年”暗指自己被贬谪后的生命荒废感。“羲皇”还是清代童蒙教材《声律启蒙》及《续编》等反复出现的内容:“龙马呈河,羲皇阐微而画卦;神龟出洛,禹王取法以陈畴”;将“羲皇”的传播普及至孩童时期。清人梁同书撰“相赏有松石间意,自谓是羲皇上人”一联在民间流传颇广。隔着近300年岁月,写在楹联中的羲皇情结与希冀,至今仍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流淌。“羲皇上人”意象群还远播到越南等汉文化圈国家,如越南阮朝诗人范廷琥均有此类诗作。

  古代文论家还将“羲皇上人”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四是著名用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论者多强调陶诗平淡自然的风格与当时崇尚的华丽文风不合的一面。元氏则指出陶潜崇尚的“南窗”“羲皇”,与晋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一致性,陶渊明恰恰是孕育于两晋风流中的娇子。如此来看,元好问论陶诗的批评价值,以及学界目前对陶诗的“定论”评价,无疑需要重新审视。明清小说评点中,亦不乏“羲皇上人”的用例。脂砚斋批注《红楼梦》云:“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该条批语被视为《红楼梦》创作具有自传性和怀旧性的关键证据之一。清代黄钺《二十四画品》云:“繙《金仙》书,拓《石鼓》字……羲皇上人,或知其意。既无能名,谁泄其秘?”以“羲皇上人”论绘画中高古的审美境界,别开画论新境,显示出该意象极强的阐释张力。

  “羲皇上人”意象在版画、剪纸、瓷枕、窗画、印章、雕葫芦、屏风、家具装饰等民间工艺美术中亦多有表现。如金代“张家造”款白地黑花“羲皇上人”图瓷枕,枕面绘一高士倚卧于树下,身旁有酒坛和菊花,上方题写“羲皇上人”四字,生动展现了古人清梦甚惬的生活美学。剪纸艺术中,通过剪、刻等平面镂刻方式,塑造一个踉跄倚仆的醉态高士形象,画面题“羲皇上人”字样,造型夸张,洋溢着稚拙原始的趣味。印章、砚台等石质器物对“羲皇上人”题材有更为丰富的艺术表现。洮砚装饰图案中一个常见题材就是“羲皇上人”图,往往以浅浮雕技法呈现一老者扶杖休憩的形象,右上角题有“羲皇上人”字样,凸显洮砚所独具的审美意蕴。民间篆刻的“羲皇上人”印章也不在少数。石质材料的自然质感,岁月风化带来的斑驳、残损痕迹,以及运刀时的顿挫、转折等造成的浑厚,与“羲皇上人”内容相结合,赋予印章古拙苍茫的美感。这些器物既具有实用功能,又内蕴国人诗意栖居的审美理念而传承下来,已然成为中华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17日 13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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