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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青海(北京语言大学教授)
李白学习汉魏诗风,其乐府诗以善于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著称。其中如侠客、谋士、游仙之类的形象,最充分地体现了诗人的个性,历来为学者所关注。李白在女性形象的塑造方面也具有突出的成就,王安石评论李白“十首九说妇人与酒”(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引《钟山诗话》),虽然带有贬义,也说明女性是其诗歌的重要主题。李白塑造了包括思妇、侠女在内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其中思妇形象尤值得研究。
诗歌中的思妇形象塑造,具有深厚的传统。所谓思妇,即思念丈夫的妇女。思妇诗的基本主题,就是抒写女性对丈夫的相思愁怨。古典诗歌中的思妇形象,一般可以分为征人妇、游子妇和商人妇三种。上述三种类型中,征人妇的形象最早出现。《诗经》和汉乐府中的征夫思妇之辞,是周汉以来国家征丁戍边的产物。日本《万叶集》中《防人歌》,也是征夫思乡恋妻之歌,可见早期诗歌对征夫思妇的表现应是带有世界性的普遍现象。其次才是游子妇和商人妇。汉末《古诗十九首》中游子妇的出现,和士人游学、游宦以求仕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商人妇的形象,则是随着晋宋以来长江流域商业的繁荣,以吴声西曲为主要的表现形式。李白乐府诗思妇形象之所以塑造得成功,是因为他对上述从《诗经》、汉乐府到吴声西曲的传统都有汲取,其诗歌中的思妇形象,不仅类型多样,而且将不同的传统熔为一炉,推陈出新,创造出脍炙人口的名篇。
李白对征人妇形象的塑造,主要继承《诗经》和汉乐府的抒情品格,善于选取独特的细节来彰显人物的内心世界,自出机杼,神理独具。如《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以月下捣衣之声为无数征人妇传写“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心声,而境界之阔大,为古来所未有。《北风行》在“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后,继以“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这样的惊心动魄之句,写出一段生离死别之情,其奇伟壮丽,亦非太白不能有。也有受到齐梁文人拟乐府影响、风格较为绮艳的一种。如《乌夜啼》以黄昏乌鸦归啼于枝头起兴(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兴起思妇织寒衣、怀远人的相思:“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此种薄暮怀人、借物抒情之机杼,深得《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的神理,虽风格有朴质与绮艳之别,而其深于情则一。
李白在塑造征人妇时,常能别具一格。历来表现征人妇,多突出其情苦,李白《折杨柳》则将自然春色与思妇春情相映带,写得旖旎多情。其中“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两句,借游子思妇之辞中最典型的折枝寄远意象(如“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写思妇对征夫的相思体贴之情,亦为创格。又如《独不见》“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用夸张的笔法,将闺怨诗中常见的青春失时之叹融入传统的思妇怨中,可谓善变。再如《春思》,采用吴声歌的双关手法,表现征人妇对爱情的坚贞。“燕草如碧丝”,“丝”谐“思”,燕草生时,相思方生,如同征夫思归之心始萌;“秦桑低绿枝”,“枝”谐“知”,秦桑低垂的枝条犹如思妇不为人知的沉沉相思。在民歌中,风吹罗帐,往往兴起男女之情。若将结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与“秦桑低绿枝”合看,又暗用《陌上桑》中罗敷拒绝太守引诱的故事,表达了对丈夫爱情的坚贞。所以这一位思妇的形象是鲜明而独特的。
李白笔下的商人妇形象不多,却个个出彩。其源应出于吴声,但在形象塑造上有很大的发展。吴声西曲篇制短小,对商女的塑造,多写相思之情,并多剪影式的表现。李白自由取用吴声西曲的形式、风格与艺术手法,创造出鲜明的艺术形象。如《巴女词》写巴女对远出丈夫的惦念,采用五言四句的形式,写出巴地特有的风土、生活与情感,是典型的吴声体,风格也逼肖六朝民歌。《黄葛篇》写女子采葛缝制暑服寄给远在日南(今属越南)的丈夫,寄到时已是秋天。末二句“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写出夫妇婉娈之情,与《古诗十九首》“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有异曲同工之妙。《江夏行》《长干行》则取法《西洲曲》,衍为长篇,为年轻商妇写照。《长干行》尤为绝唱,开篇叙孩提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接下叙两人婚姻生活的来历,逐年叙下,句法本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而变化之。但古诗浓厚,语多怨叹;而太白此首倩丽,情意缠绵,想象瞿塘风波险恶一段,尤见相思情深。由“一一生绿苔”接“苔深不能扫”,又引出“落叶秋风早”,顶真之妙,虽天然风谣不能过。至“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则空际传情,与远人对语,盖思念之极,不觉如在目前。吴声《子夜歌》“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正写此种情状。同样是表现对丈夫久别不归的思念,《长干行》写相思之深,《江夏行》则抒久别之怨,如“不如轻薄儿,旦暮长追随。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牢骚之深,转见相思之苦。《荆州歌》“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也表现商妇对丈夫远涉风波的牵挂与担忧。但和《长干行》中商妇终日相思不同,这位商妇尚需养蚕缫丝:“缫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丝”和“绪”皆用吴声最常见的双关手法,而以布谷之声传写思妇盼归之心,皆能得吴声歌之神理。
李白笔下的游子妇形象,与他一生的漫游经历相关。其对游子妇的塑造,以古意、拟古、自代内赠之作为主,主要的形式是五言古诗,乐府代言之作较少。故其乐府诗中游子妇的形象,不如征人妇、商人妇那样丰富多样。但李白毕竟是乐府大家,其乐府诗写征人妇的代表作,仍对传统的游子妇形象有所发展。征人卫国戍边,大义所在,而边地劳苦,生死难料,归期不定,所以诗歌中的征人妇,多表现其相思之苦。游子远行不归,则主要出于功名之望,有时还会出现心有他属的情况,所以历来对游子妇情感的表现相对复杂,以相思为主,时或夹杂猜疑,如《古诗十九首》“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柳恽《江南曲》“不道新知乐,且言行路远”等。李白《白头吟》、《久别离》皆叙丈夫负心故事,塑造出忠于爱情却被丈夫辜负的游子妇形象,其叙事之复杂、情思之婉转,又远过古诗。《白头吟》以双鸳鸯起兴,歌颂坚贞的爱情,发出“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的高唱,接叙“丈夫好新多异心”的故事,感慨“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写出卓文君的爱情理想。“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四句,在忠贞刚烈之外,又为其多情写照。《久别离》以“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发端,以眼前之景触发相思之情,正是古诗最典型的笔法。“云鬟绿鬓罢梳结”,即《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之意,以无心梳洗为相思写照,乃塑造思妇形象的经典手法。李白更进一步,接以“愁如回飙乱白雪”,将惊闻情变后一夜变白的乱发,比作被狂飙怒卷之白雪,仍用《白头吟》故事,而意象之奇,则迥出于古诗之上。最后以行云比游子,愿东风吹其西来,然“竟不来”,风吹花落,今春又去,思妇也好,游子之爱也罢,亦如落花萎谢,寂寞无人知。开头、结尾,皆情、景婉转相生,正是古诗之法。
总之,李白乐府写儿女情事,皆从胸臆中流出,萦回曲折,一往情深。其笔下的思妇形象,无论征人妇、商人妇、游子妇,都能在深汲传统之源的基础上出之以自家面目。李白在这方面的独特成就,古往今来,恐未有能出其右者。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17日 13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