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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小记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7-18 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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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於可训

  迄今为止,我给我日常读书写字的地方,前后起了五个名字,它们依次是:“二七斋”“面碧居”“两不厌楼”“钓字楼”“临街楼”。

  插图:燕翁

  二七斋不是专用书房,它既是我日常读书写字的地方,也是我一家四口的起居之所,说白了,就是一间教工宿舍。

  我那时刚留校,本来是分配了单身教工宿舍的,两人一间,然而我有老婆孩子,无法与人同住,只好另想办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东湖边的筒子楼里安了家。

  说到筒子楼,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无法展开想象。通俗一点讲,就是中间一条走廊,两边排列着房间,户对户,门对门,使用公共的厕所、公共的洗漱间。洗漱间在厕所里面,常常是一边有人如厕,一边有人刷碗,如厕的和刷碗的倘是同事熟人,大家在忙着本事的时候,还要闲聊几句。烧火做饭,都在走廊,吃饭睡觉,才在室内。

  这样的筒子楼,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家炒菜,满楼飘香,一日三餐,你的鼻子可以遍闻百味。也有一个坏处,就是谁家来了个生人,夫妻间发生一点口角,或是孩子调皮,轻打重骂,声声入耳。总之,私密度很低。

  像我这样的大龄留校生,有筒子楼住就不错了,自然没有怨言,久而久之,也就安之若素,习惯了这种生活。只是有一件事颇感为难,可谓兹事体大,那就是读书备课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

  各种声浪的冲击,搅得你镇日里心神不宁。踢踏的脚步声,砰啪的关门声,呼儿唤女,夫答妻应,这些是日常的声响。在这嘈嘈切切的背景音乐中,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煎炒烹炸的乍响,那是瞬间的爆发,就像在急管繁弦的演奏中,突然鼓钹齐鸣一样。最可怕的是头顶的霹雳,一阵巨响,楼板震动,墙灰撒落,楼上的张师傅又打孩子了。张师傅脾气暴,望子成龙心切,偏偏两个儿子不爱学习,如此,茶余饭后,免不了“地震”频发。

  我家房间小,只有十三个半平方米。为了充分利用生活空间,只能在这个螺蛳壳里腾挪变化:柜上叠柜,状如累卵;床下安床,形同抽屉;有书无架,有座无几。

  生活的空间可以这样穿插叠加,学习的空间就只能靠时间来分割了。只有一张书桌,日常的时间分割法是,孩子作业第一,爱人备课第二,轮到我受用这张书桌时,已是万籁俱寂。这样的安静比金子还贵,是不能有半点浪费的,于是埋头狠读,奋笔疾书,直到困乏已极,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时候,窗外的树林间,已是晨光熹微。

  就想,要是总这样安静该多好。

  我那时很喜欢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画。东山的画冲淡自然,清静淡雅,于是选了他的一张画,压在玻璃板下,时时观看,以息心火。又抄了刘勰的《文心雕龙》中的两句话压在玻璃板下:“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我还从这里面抠出两个字,把我这个不是书斋的房间命名为“静朗斋”。后来觉得名不副实,又改为“二七斋”。

  我曾在铁路上干过,有人说我对铁路的感情深,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二七大罢工”。其实不是,二七十四,“二七”不过是这间房十三个半平方米的约数罢了。

  我在二七斋度过了初为人师的阶段,也迈出了我学术生涯的第一步。那时候的筒子楼里住着一大群像我这样的“青椒”(高校青年教师),他们窄处存身,闹中取静,后来在教学和研究中都做出了成绩,出了像易中天这样的文化学者,像杨小凯这样的经济学家,以及各行各业的骨干精英。

  搬出二七斋后,我住进了学校的一栋早期建筑。这栋两层高的红房子,以前住过很多名人。我先住楼下,后住楼上。楼下有一个很小的储物间,正适合做我的书房。我那时已有一些书,也有几个简易的书架,四面一摆,便像模像样地坐拥书城。只是这书城太小,摆了书架,就放不下书桌,只好另作安置。我找了一个凸出去的角落,把书桌嵌在里面。书桌外面是一片小树林,高矮粗细的树都有,放眼望去,满眼碧绿,我便把这地方叫作“面碧居”,虽属写实,多少也有一点“面壁”的意思在里面。

  我住进这栋楼,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候,文学革新的浪潮涌起,跟着也“崛起”了一批青年批评家。我年岁稍大,厕身其间。在教学之余,我热衷于文学评论写作,参加文学界的各种活动,文学界的朋友也常来面碧居谈论文学,一时间也称得上文友如云、高朋满座。

  那时候的人对文学都很真诚,谈起文学问题来,一个个如痴如醉,有时也免不了发生争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当然,争完了谈够了,有酒菜也会大快朵颐,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后,有过“票戏”经历的,还要吼上几句,引来楼上楼下的人扶栏围观。面碧居因而留下了许多酒事,至今仍在朋友们中间流传,这种场面后来就很少见了。正是对文学的真诚、热爱,孕育了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繁荣和文学批评的繁荣。写到面碧居,这是值得记下的一笔。

  我写过一篇散文,叫《鸡栖于树》,开头写了我窗外的一棵桂树,常常探头探脑地把树枝伸向书桌,把花香送到我的鼻子底下,让我欣赏她的绰约风姿。而后写了树丛间几只颇有名士风度的鸡,它们率性坐卧,肆意妄为,旁若无人。在面碧居,我就这样面对满树桂花和这些“名士”,完成了我最早的几本文学评论集、两本新诗研究专著和一本个人独著的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它们是我个人的作品,也是一个开放的文学时代和学术时代的见证。

  从面碧居搬出,住进两不厌楼的时候,我的工作重心已由文学评论转向学术研究。这期间,在教学工作之外,我集中完成了三个大的学术工程,一个是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现代卷”“当代卷”,一个是写作《王蒙传论》,一个是开始为我在《小说评论》上主编了17年的一个栏目《小说家档案》结集,先出了《小说家档案》,后出了《对话著名作家》,最后总编为《改革开放40年小说百家档案》。《改革开放40年小说百家档案》虽不是在两不厌楼编定的,却是由前两部书发展而来。此外,还整理出版了一本旧日的讲义,叫《文学批评理论基础》。

  “两不厌楼”这一名字出自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与窗外的珞珈山相看不厌,与我的书本和研究相看不厌,也与我的老伴相看不厌,有了这“三不厌”,用“两不厌楼”这个名字,也可谓名副其实。

  这时我已有单独的书房,没有了二七斋的窘促,也不像面碧居那样书桌和书房分离,我把两间居室打通成一个书房,来者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书房。书也多了,四面的书架顶天立地,在这些书架中间读书写字,是真真地坐拥书城了。这是我心无旁骛、潜心治学的日子,我写过一首旧体诗,用来描述当时的状态和心境,诗曰:“懒怠出门看樱花,脚步纷纭乱如鸦。西窗唯对梧桐树,枯枝朽干铁琵琶。”

  钓字楼是校外一处住宅的书房,地处南湖。名曰“钓字”,是因为想到钓鱼,有湖必有水,有水必有钓,我喜欢钓鱼,却偏偏无闲,只能“钓字”,所以把“钓字”做了书房的名字。我这时也确实是在做一件“钓字”的工作,那就是编定我的文集。这项工作两年前就已经开始。早期的作品多无电子版,也没有刻意保存,所以辑佚钩沉,录入打印,颇费了一番心力。这跟挂饵下钩、甩竿子、打窝子、观水情、看鱼花差不多,都是些精细活儿。这部文集共10卷,400余万字,是我半生辛劳的一个小结,也是我从二七斋到面碧居,从两不厌楼到钓字楼,辗转几个书房的工作记录。

  我搬回学校没几年,就办了退休手续。住所是珞珈山南麓的一栋新楼,从窗户望出去,街上人流如织,车辆穿梭。在闹市之侧,要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做学问,就得练就陶渊明说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功夫。于是,我把书房叫作“临街楼”,也是在提醒自己,要“心远”意定,不受物扰。

  我这几年主要专注于小说创作,已发表一百多万字的作品,每年出版一本小说集。前些日子,召开了我的小说创作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给了我许多鼓励。我会在临街楼继续我的创作,实践我承诺的“衰年变法”,完成从一个学者到一个作家的转变。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18日 15版)

[ 责编:姜姝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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