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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草记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08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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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黄静泉(中国作协会员)

  一

  山西大同口泉,在过去很出名,因为这里盛产煤炭。其实那时候说的大同煤就是口泉煤,因此口泉煤之名,曾远扬海内外。日本人对口泉更是了如指掌,日本侵略者来掠夺大同煤的时候,所经营的矿厂就建在口泉。

  那时,各地人要来大同买煤,往往直奔口泉镇,因为口泉镇是大同煤的经营中心。由于火车和马车是当时主要的运煤工具,所以口泉也有火车站和车马大队。口泉的车马大队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养了很多骡马,外地来拉煤的大马车也要住进车马大队里,当地人又管车马大队叫车马大店。

  骡子驾辕,马拉套,合称马车。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物种,体形虽比马小,但比马有力气,对于整挂马车来说,骡子就好像是一家之主。俗话说:驴肉香,马肉臭,饿死不吃骡子肉。但我是真正见过一个邻居煮了一锅骡子肉来吃。据说翻车的时候把骡子砸死了,车马大队就把骡子肉分给了单位的员工。可见“饿死不吃骡子肉”的说法是靠不住的。

  马是古代人用于征战的坐骑,特别是李世民把马的地位封得那么高,而吕布的赤兔马后来又被关老爷骑在胯下征战四方,楚霸王的乌骓也不是等闲之辈,汉文帝、景帝时期,大力推行“马复令”,规定:家中养马一匹,可以免除三人的赋税或者徭役。如此一来,人们怎么能不爱马,怎么舍得杀马吃肉?

  骡子高大雄健,满身力气,且容易驯服,人们又怎么舍得杀死那么好的劳动力?倒是驴,虽然也是人类的劳动帮手,但人们似乎并不是多么高看驴,骂人的时候往往会骂一句,“看看那个驴脾气”。据车倌儿们讲,越到下雨阴天的时候,人越想早点回家,可驴却走得越慢,你越打它,它越慢,简直是能把人气死的样子,驴脾气就是这么犟。人们把牲口肉分出了吃与不吃的等级,很显然是带有感情色彩的。

  细分起来呢,骡子分为马骡和驴骡,马骡是公驴和母马交配出来的物种,长相似马,叫声似驴,体高劲大;驴骡是公马和母驴交配出来的物种,体形小于马骡,当然劲力也小于马骡,所以一挂马车驾辕的骡子必定是马骡。驾辕的马骡,脖子上挂着小碗一样大的铃铛,大老远就能听到当啷当啷的响声,走起路来,高高昂着头,看上去十分威风。

  二

  从外地特别是从内蒙古来口泉拉煤的大马车,一般都要停靠在口泉镇的车马大队里。车马大队里都是平房,每间平房里都有一铺大炕,炕上铺着席子,能睡八九个或者十来个人,房子里充满了臭烘烘的脚汗味儿。那种味儿,乍闻起来真是扑鼻难闻,但闻过一次以后,还老想着再去闻闻,大概是因为有一种劳动的气味在里边吧。车马大队的院子里,顺着墙边架着草料槽子,墙有多长,草料槽子就有多长,墙怎么拐,草料槽子就怎么拐。那样的景象,不用细说,你就知道当年的马车运输业是多么繁忙。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大马车便陆续回到了车马大队里,车倌儿们卸下架在骡子脊梁上的车辕、卸下马身上的套绳和马衣,很慈爱地把骡子和马拴在草料槽子边,骡子和马就伸头去吃草料。吃着吃着,骡子和马就翻起上嘴唇抽搐几下,露出硕大的牙齿,噗噜噗噜地打喷嚏,打完喷嚏又低头吃草料,吃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看着它们吃得这般投入,就像劳动者饱餐时那样,吃得可真是香甜。

  车马大队的牲口要吃草,因此车马大队就要收草。水稗子是5厘钱1斤,豆草1分钱1斤,谷莠子(狗尾巴草)是2分钱1斤。水稗子到处都长,而且长得格外旺盛。豆草比较挑剔土壤,水少的地块儿不易长豆草。豆草喜欢趴在地皮上,就像地衣一样,不太容易割到。谷莠子则长在谷子地里,茎秆、叶片跟谷子差不多,只是穗子不一样。谷穗结谷子,谷莠子的穗子不结籽实,是“瞎穗子”。谷穗子是下垂的,谷莠子的穗子是直直地冲着天,它虽然不结籽实,却长得挺张扬。

  我小时候想赚点零花钱,就到野地去割草,再把草背到车马大队去卖钱。野地里的水稗子最多,也最容易割到,但水稗子不值钱,把50斤水稗子背到车马大队去,才能卖2块5毛钱。而且割水稗子去卖钱,有时是要担风险的,因为牲口吃了水稗子容易拉肚子,人家就不大愿意收。有时候,我吭哧吭哧背去一大捆水稗子,人家却说:“今天不收水稗子了,你拿走吧。”这一大捆没处放,只能扔掉。可见割水稗子去卖钱,真是有风险的。

  豆草是那种趴在地上的草,开绿豆大的小花,开花以后,会结出细细的小豆荚,当地管这种小豆荚叫米布袋,豆荚里有小米粒一样的籽实,一咬一股水儿,能吃,但量少,吃了也不顶饿,也就是吃着玩儿。

  三

  谷莠子的穗子是冲天生长的,就像猫子受到惊吓时突然竖起的一条尾巴,很容易在谷子里分辨出来。想割到谷莠子,就得到谷子地里去,可主人一般不让你到谷子地里去。这样一来呢,想要割到谷莠子,就先要极目四野,四处察看。如果没有发现主人的身影,就猫着腰,蹿进谷子地里,寻找谷莠子。那个时候,既紧张又刺激。

  割草的时候,头上有太阳暴晒,晒得浑身出汗,脸上的汗水就像雨水一样流淌起来。脸上开始发痒,我抬起手抹脸,汗水里的盐分把脸蚀得有点疼,就觉得更不舒服。这般烈日下割草,哪能有舒服的感觉呢?

  有时候,割着割着,不是拿镰刀的手发痒,就是搂草的那只手发痒。挠一挠,挠出小疱来,原来是被蚊子叮了。汗水淌进眼睛里,蚀得我眼睛疼,还视物不清。擦一擦汗,想起割草能卖钱,我就顾不上汗水蚀不蚀眼睛了。

  割草卖草,是很辛苦的活儿。遇到太热的天气,就找一个水泡子,跳进去洗涮洗涮,解解暑气。若是能找到一个水库,跳进去游一会儿泳,当然更好。在水里玩得凉爽了,就觉得割草的精神头儿也大了。那时候学校里的孩子们,有足够的时间到野外去玩耍。到野外玩耍,会有很多好处,比如肚子饿了,就随手拔根胡萝卜吃,有时候也吃烤蚂蚱。如果在河沟里捞到鱼,也能烤着吃。在野外撒欢儿的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候,家长很少给孩子零花钱。一般来说,每年只给1次钱,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给1块或者5毛的压岁钱。那点钱,是给父母长辈磕头拜年挣来的,1年才能等到1回磕头的机会,那样的机会真是太难得了。磕头换来的1块钱,怎么够花一年?有时候,我看见别的孩子买块蜂蜜蛋糕,买串糖葫芦,买个吹糖人儿吹出来的“孙悟空”,很羡慕;还有孩子能买得起看马戏的票,那就更让人眼红了。

  没零花钱怎么办?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卖草上。割一大捆草,用麻绳捆起来,把两条胳膊塞进绳子里,开始背草。人小劲也小,站不起来,就喊同伴拉一把,自己被拉起来以后,再去拉别人。绳子勒得锁骨生疼,就把手伸进去。过不了多一会儿,又把手勒疼了,再把手抽出来。我们就那么忍着疼痛,背着草,往车马大队走。孩子们没有表,手腕上画的表不能看时间,一切全凭看太阳。要是下午4点钟以前到不了车马大队,草就卖不了了。又要割草,又要背着草走20里路,时间很难掌握好。

  去车马大队卖草的大人孩子很多,人们在这里排队,在那里拥挤,到处都是背着草的人,整个院子里熙熙攘攘的。有时候说是这个台面上要收草,大人孩子就背着草往这边跑;一会儿又说在那边收草,人们就又往那边跑。草在大家的背上颠来荡去,就像背着行李打游击的游击队员。有时候我割了大半天草,吭哧吭哧地背到车马大队的院子里,天黑了,人家要关门了,草还没有卖出去。草到了第二天就蔫了,人家就更不要了,前一天的辛苦就白瞎了。但孩子们总是嘻嘻哈哈的,心想今天过去,不是还有明天吗?心里就又亮堂起来。尽管那样的过程伴有艰难困苦,但充满了希望。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8日 14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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