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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学科不宜过于“科目化”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0-18 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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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学科不宜过于“科目化”

——写在《中国人文学科四十年》出版之际

  作者:邓小南(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中国人文学科四十年》座谈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题目,像是一个“哲学之问”。有时觉得,越是看似简单的问题,越涉及根本性内容,难以回答。《中国人文学科四十年》是一部非常难得的综合性总结著述,我自己研究视野非常窄,没有什么宏阔的想法,只能说一点零散体会。

  如果我们说的40年延伸到2025年,我觉得对于学科发展而言,最有潜力的希望,可能来自两个方向的刺激和冲击:一是来自各学科内部的跨学科愿望及努力,首先是文科内部的交流与结构的重新组合;二是数字人文和AI的异军突起,数字人文可以说是文理工跨度最大而且迄今最为成功的尝试。

  就学科本身而言,当然与学术、学人有关系,但又不等同于学术与学人。学科是特定的知识体系;学科分野的变化,与学术议题及关注重心的转移相关;学科的发展、演变,又都是特定环境下的学人促成的。以学科为中心,相对便于把握。

人文学科不宜过于“科目化”

《中国人文学科四十年》

汪 晖 主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个人觉得,人文学科由于其特殊性质,不宜过于“科目化”——其影响力肯定是要“出圈”的。高校中由人文学科主导的通识教育,以及各类读书班、工作坊,首先突破了科目的局限。人文学科的新发现、讲座、出版物,也受到整个社会的强烈关注。人文精神不是学科所能造就,但是人文学科肯定有一份责任。人文学科从来不是框定在校园和研究所之内的,离不开各时代特定的政治文化氛围;如果一个时代的色彩足够丰富,肯定也离不开人文的渐染和熏陶。

  回首20世纪80年代,民间论坛、学术丛书涌现,思想激荡;90年代的文化焦虑,带动了国学热,高校出现文科实验班,强调科际整合,要求学术规范;21世纪前10年,在“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下,学术的专业化、体制化不断加强;2010年代到今天,全球化、移动互联网、数据化等喷发式发展的同时,主流导向日益突出。大环境双重甚至多轨的趋向,是人文学科不一定自觉却肯定会“有感”的背景。

  历史学科的研究对象既然是“历史”,不应该限于知识组合。历史学科不能忽略的,一是让学生了解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知识”,二是要明白学科的意义在于学会“反思”。历史学科影响的,不只是历史研究的从业者,是各领域的青年学生,也是社会大众。回首往事,是为了今天和将来的理性思维。看看今天铺天盖地的各种议论或是争议,就会明白,培养“学理”,学会“讲理”,是人文学科的责任。我们的学生将来即便不做研究,也应该具备理性思维的能力和内在的人文精神。

  通过40多年的摸索与调整,历史学科的结构无疑比以往更加多元,科目设置更加合理,专业化程度更高。学科布局与质量的提升促进了学术的成长。考古学对历史学的挑战与推动不言而喻。随着新材料——包括出土材料、民间材料的大量出现,学术议题的开拓与精细化成为可能。笃实的材料加前沿的议题促成了学术创新。顾颉刚先生提出“层累说”将近百年之后,在后现代思潮影响下,史料批判与历史书写成为年轻一代关注的重点。以往的一些议题——像民族史、边疆史、宗教史、情感史,得到更多关注。高校有了重在交流的人文高等研究院,甚至涵括中西的“古典学”也成为热门。人文学科普遍存在理论化的饥渴,与社会科学的交叉互动逐渐自觉;社会科学各学科也尝试借鉴历史的厚重,像历史人类学、历史社会学、历史政治学、历史语言学都在各个学术领域产生了影响力。许多聚焦性的研究组合,有效带动了学术的生长点。

  但目前的学科体制,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人文学科的根本性义务,使得学术某种程度上重心不在“学”而在“术”。科研,是在科目之内考核,重在顶刊和数量的比较;教学,是在科目内传授知识,重在课程课时。我们有了不少超越单一科目的跨学科机构,但有的是项目课题导向,有的是名头多、文史哲各分一摊而实质交流少。议题有开拓也有回缩,说法的“悬浮”、规范的“程式化”,成为新的窒碍。

  我们现在建设“自主学术话语体系”,绝不意味着关起门来自说自话,而是应该主动与国际学界对话,通过学理的研讨确立自身的位置。说到“规范”,首先要考虑的是学术含量,而不是注释页码。历史上许多先哲的论述是以“对话体”呈现,这也说明了对话对于启迪思想的重要性。著书是要立说,其价值的认定是个过程,要经得起严肃的对话,经得起数十年的时代检验。我今年7月应邀参加德国一个工作坊,内容是比较东亚和欧洲的历史,讨论“前近代时期的内在驱动力”,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哲学史的8位教授集体酝酿了六年,今年集中六个月邀请几位海外学者共同研讨定稿,希望最终形成一部著作。这种研讨方式,在我们看来可能过于奢侈,但他们的慎重,正是学术发展的“内在驱动力”。

  学科的主角是学人。40年来,我觉得最明显的变化一是学术生活的大小环境变了,二是代际组合变了,三是研究手段变了。就生活条件而言,北大文研院刚刚办了一个展览,讲“抗战中的学人与学术:史语所的李庄时代”。我一直在想,艰难环境中,这些学者为什么能在偏僻的李庄坚持下来?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收入偏低,有人说“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现在面临的实际挑战则大不相同:学人的生活已经不很困窘,但是得以涵泳沉潜的自由时间越来越少;已经有机会接触变化无穷的外部世界,但面对的压力与内心的矛盾似乎也更加复杂纠结。

  说到“代际组合”,改革开放初期成长起来的一辈逐渐退出,学界新生力量成批涌现,训练系统,知识结构全面,眼光开放,明显改变着学术的面貌。今后40年的希望,在年轻一代身上。现在的研究手段与“问题意识”已经不同以往,面对的局势也不同。如今的评估方式,不幸成为学科的“导向”,务求实用、大干快上。而这种“短平快”恰恰是AI容易取代的。AI对我们的重要提醒是:人文学科的优势,不在于著作、文章的数量,一是要学会质疑,善于追问,具备独立判断力;二是对历史上乃至今天的“人”的境遇,要有“感同身受”的深切理解,“人”的生活状态和群体组织形式,归根结底决定着“文明”的底色。

  相对于其他学科,人文学者更为强调“传承”,阅历和观察对于理解从古到今的“字里行间”,是不可或缺的。既然是“学科”,自身要振作,作为教育的门类,不仅要“教授”也要“培育”,要有真正的沃土。严格的科目化容易导致阅历单薄、思考深度受限。最近我才惊讶地发现,许多80后、90后、00后的史学博士对于近数十年的许多事实经纬却一无所知……大家一方面讨论“历史记忆”,一方面却不知道如何去追索并非久远的历史记忆。这有很多原因,可能也与学科分野过细相关,这样是否能够真正理解数百年或者数千年前的历史?

  多年来,我们经常面对“时代之问”。进入AI时代,是幸运,也是挑战。我总觉得,人文学科毋须言说的特长,在于养成内心感悟,面对种种内部外部的变动,往往需要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第一反应”,是任何环境下不违背内心良知的认知方式。这应该是人文学科与“科目”建设并重的职责——人文学科毕竟不是简单的学术门类,应该自觉担负“人文”的养育与精神的建设。作为“人工智能”,目标之一是以智能解放“人工”;被解放的“人”,最终是要充分释放作为“人”的本性,以人文精神塑就自身的丰富涵养。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与“化成”有什么关系?与“天下”有什么关联?在AI时代,“人文”对于有情感、有知觉、有呼吸的“人”而言,是更不重要,还是更加重要了?

  这些问题,需要通过今后40年的实践来回答。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18日 12版)

[ 责编:董大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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