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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在铁路货场搬石头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0-06-19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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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木马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唐山大地震以后,在胥各庄火车站南边县水泥厂上班的父亲,常常在下班后和公休时间到车站货场搬石头卸车。当时他一个月挣40多块钱,尽管母亲精打细算,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于是父亲想尽办法挣点“外快”来贴补家用。他常常带着哥哥给别人家做门窗,带着我到胥各庄河头市场卖菜。在我的记忆中,和他一起在铁路货场搬石头的经历让我感触最深。

  火车站专用线上卸的石灰岩是水泥厂的原料,卸一个车皮能挣20多块钱,顶父亲半个月的工资呢,于是父亲总是到货场找熟人争取到卸车的活计。一节车皮的石头有三四十吨,即使是身强体壮的父亲,从晚上下班开始干,也要忙到第二天凌晨。如果恰逢周末晚上不用急着写作业,母亲就让哥哥和我去货场给父亲送饭、打帮手。我记得父亲往火车旁边一蹲,一个大馒头就着一把花生米,几口就吃下去了,然后甩开膀子继续干。我和哥哥也不含糊,只要能搬动的石头,就使出吃奶的力气。

  那时候我十来岁,在我眼中,满车厢的石头像一座小山。我常常搬上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没了力气,有一次畏难地问父亲:“爸爸,咱身上有这么多的力气吗?这么多石头什么时候能搬完啊?”父亲说:“男子汉身上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今天使尽了力气,吃饱了,睡一觉,明天还会生出更多的力气来……”他像是对我们说,也像是自言自语:“看这一车石头,是有点困难,但困难的石头是有数的,搬一块就少一块,只要不停地搬,我们总会胜利的……”于是我就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一块、两块、三块……自己给自己数数、加油,只要父亲不停,我就不停。

  货场里光线昏暗,在车厢里卸石头是硬碰硬的活计,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头,经过火车的颠簸,不少已经相互咬合着卡在一起,有的要用棍子撬开,还要躲避滚落下来的石块。淘气又有些逞能的我不惧危险,攀上跳下,灵巧得像只小猴子,这时候,爸爸总会在我的脑瓜和肩膀上使劲拍两下。我心里美滋滋的,知道这是爸爸对我的肯定与表扬。

  车卸完的时候往往天还没亮,我们要捱到早晨货场的人验收后才能领到卸车费。在寒凉的铁皮车厢一角,父亲展开那件破旧的棉大衣把我们哥俩揽在怀里,像一只老燕把两只小燕子呵护在羽翅下。他给我们讲愚公移山的故事,讲关云长和岳飞的故事,我常常是一边听着,一边仰头望着长方形的星空浮想联翩。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的胸膛特别宽大,特别暖和,我像是靠着一座小火炉。

  早晨醒来,看见卸空的铁皮车厢如一个小峡谷,特别有成就感。这又是个特殊的练功房,父亲会指导哥哥和我练摔跤,“大背跨”“别子”“抱摔”等招法让我在与小伙伴的比武中屡试不爽,赢得声名。

  领到工钱,父亲会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桥头的饭馆地摊美美地吃一顿炸油饼、豆腐脑,然后再顺路到新华书店买一两本小人书或画册。回到家,母亲已经烧好一锅热水,让爷仨像功臣一样洗擦一通,然后父亲头沾枕头就鼾声如雷了,我给他轻轻盖上薄被,就躲到炕角和妹妹写作业或看小人书去了。

  儿时,在我眼中,父亲就是一个英雄和侠客,有一身的好功夫,仿佛有一火车的力气。他曾和车站装卸站“扛脚行”的壮汉们“打擂”,一麻袋两百斤重的粮食,能挺起两三包腰杆不塌。的确,在艰苦岁月中,再大的困难和打击,也未压倒父亲,更没见他灰心、沮丧过。父亲年轻时是县城一中的运动健将,百米速度12秒,跳远6米开外,参加过国家级和省级比赛,由他保持的县运会纪录从上世纪50年代末一直保持到改革开放之初。后来,他在学校当了一名体育老师。“文革”中,父亲因为打抱不平、仗义执言,遭到批斗,回乡成了一个农民。

  为了养家糊口,近40岁的父亲又学了木匠手艺,进了工厂上班。直到改革开放落实政策,他才重回教育岗位当上老师。记得那时候到家里来求教、玩耍的学生特别多,学文习武的都有。父亲总是循循善诱,不厌其烦,我也经常美滋滋地当陪练。后来我才知道,几个父亲特别喜欢的学生的家长,正是当年批斗父亲的人。从不大爱说话的父亲身上,我学到了怎样做事,怎样做人。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淘气鬼,经常惹是生非,很难管教,父母很发愁。后来父亲发现我爱听评书,爱写好画,就买了收音机,引导鼓励我多看书,学习诗文书画。他出差时常为我买回书籍和字帖,总是把成捆的学生试卷以废纸价买回家,供我练字,还经常在院子里大摆龙门阵,为我点评。记得父亲省吃俭用买了两瓶泸州老窖,骑自行车带我去稻地镇向冀东书法名宿宋秀峰先生拜师学艺。

  1984年,我通过社会招工考试到铁路唐山工务段当上了一名铁路工人。其实在被铁路录用之前,我还接到了公安武警的录取通知。因为自小有武侠梦,所以特别想当兵、穿警服、配枪,我自然想去当干警,父亲却一锤定音地说:“还是去铁路好哇,铁路对咱家有恩哪……再说开火车可以走南闯北见世面长本事!”记得入路第一年,我穿上崭新的路服和父亲回老家拜年,父亲见人就乐呵呵地说:“老二去了铁路上班……”

  2008年,我调到北京工作,特地坐高铁把父母接来住了半年多,那是他们很开心的一段时光。坐在高铁列车上,父亲反复自言自语:“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后来,体格健壮的父亲突发心脏病,衰老得很快,我内心特别难过。父亲病重弥留之际,正是高铁宣传要劲儿的时候,我因为忙于紧急任务没能侍奉在父亲身边。那天,哥哥来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我赶紧坐高铁往回赶。车到天津,妻子打来电话,说父亲安详地走了,临走还在念叨我的小名。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躲在车厢连接处泪如雨下。

  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快十个年头了,但他教给我的“男子汉身上的力气是用不完的”,“困难的石头是有数的,搬一块就少一块,只要不停地搬,总会胜利的”,让我受用了一辈子,总在困难和考验中给我不竭的力量。我也时常想到,自己是在为父亲而奋斗,不论干什么,都要干出个样子来。我相信,我获得的点滴进步,天堂里的父亲是知道的。而我最大的快慰,就是在梦里,父亲依然用他那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拍着我的头,拍着我的肩膀。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19日 15版)

[ 责编:孔繁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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