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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学术笔谈】
中华美学一直以来都具有独特的审美风范,讲求形神兼备、意境深远,蕴含着丰富的美学范畴与艺术观念。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我们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我们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当前,推动构建中国美学自主知识体系,需要适应时代要求、立足中国实际,系统提炼总结标识性概念、原创性理论。为此,本刊特约请三位学者立足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标识性概念,从平淡之美、雄浑之美、典雅之美三个角度出发,深入阐释中国文化中的平淡之美、中国古典美学的雄浑、典雅与文人的理想生活,以期引发学界关注和进一步思考。
作者:余开亮(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茶道哲学研究所教授)
《二十四诗品·冲淡》云:“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这一对诗之平淡风格的意象式批评,全面揭示了古典冲淡或平淡之美的文化意蕴。其中,“素处以默”指向一种虚静淡漠的审美情态,“妙机”指向一种天工妙悟的审美方式,“微”指向一种真性呈现的审美物象,“饮之太和,独鹤与飞”指向一种超然合道的审美境界。诗人以虚淡之情直面真味之物,经由天工之巧而成神妙之作。淡之情、淡之物、淡之技、淡之境的融汇,既形成了一种平淡天真的艺术风貌,也打开了一个细微幽隐的生命世界。
应而不藏的淡之情
作为一种主流的审美情感论,“感于物而动”中的情感表现说一直被视为文艺创作的力量源泉。然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尚存在一种对情感表现加以抑制的淡情理论。淡情理论要求人在面对外物时,尽可能地抑制感物时的情感冲动而让自身处于超然、顺应于物的状态。
淡情理论的奠定者为老子、庄子。《老子》二十章有言,“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面对盛大的礼仪与春日的美景,众人往往情不自禁,兴高采烈,而体道之人则淡泊宁静,不知嬉笑,不为所动。《庄子·知北游》云:“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庄子认为,山林水岸之美固然能使人产生情感愉悦,但这依然是一种“情随事迁,哀乐斯变”的短暂快乐。世人往往因看到美景而快乐,又因失去美景而悲哀,故其悲乐实是为物所停。因此,《庄子·应帝王》提出了一种新的应物方式:“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如果说众人、世人的应物是一种“情以物迁”、注重情感强度的表现论的话,体道之人的应物则属于一种“不与物交”、没有情感倾向性的情感论。这种应而不藏的情感被老子、庄子称为“恬淡”。《老子》三十一章记载,“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庄子·刻意》也提及“不与物交,惔之至也”,这里的恬淡或惔(通“淡”)是被作为一种应物之情提出来的,它要求人在面对世间万物时放弃自己的偏私与刻意、热情与痴迷,而以淡然无意的态度处之。
应而不藏的淡情理论,开创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情感论。这种审美情感论强调的不是审美与艺术创作中情感之兴发与表现,而是以虚静淡然的生命态度去面对世间万物的纷纭变化,从而追求一种与物无际的审美体验。邵雍有言:“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这一消释情志、顺化于物的审美之情使生命的自然之性和盘托出,而与万物共存共在,并生为一。陶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当人们以不喜不惧的淡之情观物时,就开启了一个“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的审美世界。
真性自现的淡之物
以淡之情直观万物,不是对物的冷漠与贪婪,反而是对物的本真状态的发现与持存。《老子》十六章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庄子·应帝王》有言,“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虚静淡漠之情,剔除了主观情志对物的投射与偏好,使物的本来面目自在呈现。这种自相映发之物为天地之道神功独运的感性显现。《老子》三十五章云,“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庄子·刻意》有言:“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天地之道的运行乃不施人为的无言玄化,以一种淡而无味、淡然无极的状态存在。道的淡然性,使得显现道的物也本然地呈现为一种淡之物。故《庄子·天道》云:“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万物之本”的说法,意味着万物自身在本性上就是平淡的,而平淡之美的物象呈现就是要去发现与捕捉物的自然本性、真性。
阮籍有言,“不烦则阴阳自通,无味则百物自乐”。平淡之美所呈现的物象并不是寡淡、枯槁的,而是物性的自在腾跃,如在目前。“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作为审美物象的自然本真之态,由于删落了一些声色皮毛,对人的感受性来说,是一种淡之味;但对物来说,则体现了其内在本质的无限丰富性。平淡之美尊重的是物性自身,它并不拒绝物象内在生命力的自然呈现,它拒绝的是人对其的刻意显露与情感聚焦。米芾说董源绘画天真烂漫,虽平淡却多奇;恽寿平也赞倪瓒之画“天真淡简,一木一石,自有千岩万壑之趣”。黄庭坚诗云:“流水鸣无意,白云出无心。水得平淡处,渺渺不厌深。”这表明,平淡之美在貌似平淡之感的背后,展现的是天地万物意趣盎然的自然之性。苏轼的“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等名句,都揭示了平淡之美中所蕴含的境与意会的鲜活理趣。
自然天成的淡之技
要成就淡美之作,离不开技艺的介入。然而,平淡之美又是拒绝刻意雕削的。这就意味着,平淡之作实难造就,需要出神入化之技艺。梅尧臣的“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苏轼的“精能之至,反造疏淡”、朱熹的“譬如作文一般,那个新巧者易作,要平淡便难。然须还他新巧,然后造于平淡”等说法,都表明了造就平淡之作的困难以及对技巧的至高要求。
平淡之作之难成就,在于其无意于作而又能自然而作。这种精妙之能已臻于至境,已内化为一种生命的本性活动。陆机曾指出,作文之难就在于“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物与意的错位乃因主客的二分,而意与文的错位则因心手的二分。技艺的意义就在于将物、意、文(艺术语言)相贯通,实现艺术由构想到作品的传达。庄子用寓言列举了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痀偻者承蜩、津人操舟、吕梁丈夫蹈水、梓庆削木为鐻、工倕旋而盖规矩等体道者进行的高超技艺活动。这些技艺摆脱了外在的功利机巧,皆为顺应生命本性而发的鬼斧神工之举。它弥合了身心、主客的矛盾裂隙,实现了心—手(身)—物之间的自由流转。轮扁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工倕的“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均表明,这种进道之技乃是不困于物、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的平淡之技。这种身心合一、物我同体的技艺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经由千锤百炼后成就的技艺飞跃。庖丁解牛寓言中的“技道”进阶、痀偻者承蜩故事中的技艺苦修都是心、手(身)、物三者会通为一的磨合、领悟与操守过程。
“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人书俱老、大巧若拙的技艺,将人为的技巧性内化成生命的本能,达至自然天成的化境。黄庭坚认为,“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苏轼言:“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平淡之美的淡之技,是一种无法而法、无技而技的至法与至技。
自由超越的淡之境
淡之情、淡之物、淡之技相交融的审美活动生成了一种平淡的审美经验。这种平淡的审美经验蕴藉隽永,意味深长。梅尧臣大赞林逋的诗,认为“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无执之情顺物而取真,无痕之技随物而赋形。平淡的审美经验通达于一种深邃的审美境界。于此境界中,身与心、人与物、技与道得以会通。
《庄子·天下》对老子赞美道,“澹然独与神明居”。《庄子·刻意》云:“虚无恬惔,乃合天德。”淡然之境,就是老子、庄子向往的人与天道相合的生命境界。《庄子·刻意》还强调,“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在庄子看来,恬惔之道既是天地的本原也是人之道德或体道境界的极致。人如果能止息于此恬淡寂漠无为之境,则能有所寄托,实现生命德性的整全与精神的圆满自足。可见,淡之境界最终的价值指向是一种自由超越的人生哲学。“人间有味是清欢。”在老庄精神的浸润下,平淡之美通向了一种清和微妙的人生况味。“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这是一种无所黏滞、各得其所、万物和谐而又纯朴清淡的大美境界。
平淡的审美之境,维系了生命精神的超越性与世间万物之间的微妙关联。一方面,它使得生命精神的超越没有隔绝人寰,而是“阅音修篁,美曰载归”的诗性栖居;另一方面,它又使得人间的审美与艺术活动不拘泥于现实与俗情,而走向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精神悠远。这种精神的超越悠远不是对世界的麻木不仁,而是一种生命的高贵与精神的自觉,是人对理想生活状态的憧憬。
应而不藏的淡之情、真性自现的淡之物、自然天成的淡之技、自由超越的淡之境自成一体,是一种极富特色的中国美学理论模式。平淡之美中所具有的不碍于物的主体精神、尊重物性的自然精神、浑然天成的技艺精神、天人合一的超越精神铸就了中华美学精神的深厚品质,值得进一步弘扬。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07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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