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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艺术众家议】
作者:白勇华(福建省艺术研究院院长)
近年来,地方戏与地方题材深度结合,涌现大量抒写地方人物、地方故事的剧目,成为传统戏曲在当代的新景观。
地方戏剧目与“地方”原本并无过多关联,地方戏广泛选择地方题材大抵始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现代戏创作。它多用于宣传“地方真人真事”,编演地方尤其是农村现代建设中的重大民生工程,如土地开发、山林治理、水渠修建等,展现一方水土的风貌与一方人的精神气魄。讨论此类题材作品的得失,常聚焦于年代质感与生活底色,这就需要创作者以充分的社会研究来弥补生活经验的不足。
新时期以来,地方历史人物大量进入戏曲创作视野,有一批作品写地方历史名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为与贡献,其中不乏精品佳作,其成功经验或可归结为:创作的高度源于严肃的态度。历史剧承载着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标识,蕴含国家民族的精神内涵,无论多么强调地方属性,首先须以严肃的史学精神走向历史深处,以深邃思想洞见历史漩涡中人物的抉择,在历史的合理性中展开戏剧性、发掘人物的深刻性。
历史人物有更多的题材限定,虚构的空间有限,也容易模式化。因此,要更加注重时代与人物行为的紧密关联,努力弥合人物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的缝隙。写地方历史题材,终归还是写故事、写人,写人心人情人性。这就需要剧作家注入个人的生活阅历、人生感悟与生命体验,让作品充溢丰沛情感与文化情怀。毕竟,只有体察人情、洞明世事,开掘人性的幽微,才能托举地方历史题材的深远意义。郑怀兴先生写《浮海孤臣》,亲自游访当年倭寇入侵上岸的地方,登高远望满眼都是历史的苍茫。这份体悟让他动心动情,最终佳作喷薄而出。许多剧作家的创作都是如此,笔下的人物、故事都是在肚子里翻滚了几年甚至十多年,直到有独特的发现,找到一个拍案叫绝的由头,呼之欲出,才敢动笔,这才是严肃的戏剧精神。
在严肃的创作精神基础上,还应为剧作注入民间趣味,展现幽默诙谐、贴近人民的风格。当代戏曲创作对古典戏曲的雅正部分继承得多,俗趣的部分丢失得多。现在谈戏不好看不耐看,多少是因为缺乏老百姓喜爱的生活情趣。
福建地方戏有不少有趣有味的传统戏,虽形同游戏,却意味隽永。梨园戏的《过桥入窑》《朱文走鬼》、莆仙戏的《敬德画像》《吊丧·摆椅》、闽剧的《贻顺歌烛蒂》、高甲戏的《探牢》《骑驴探亲》、歌仔戏的《讨学钱》等,都是极为细碎的事,写得神采飞扬。如《吊丧·摆椅》讲的是梁祝的故事,却独出心裁,写梁山伯谎称病故,祝英台飞奔而至,在书房围着一把梁山伯坐过的椅子恍恍惚惚、情思并起、珠泪纷飞。如《过桥入窑》,本是落魄书生与富家千金的情事,却无忧无恼、不悲不喜,演二人无路过溪,扶枝当桥,一前一后,书生为口出“小溪独木桥”扬扬得意,小姐因“步步小心走”娇嗔惊呼,台上无物,行路过桥却演得生动细腻,趣味盎然。再比如《白兔记·井边会》,梨园戏、莆仙戏、潮剧、四平戏、大腔戏等各古老剧种均有不同演绎。写母子相见的戏,却是两个跟班的小军唱主角,从找白兔到磨墨写书,插科打诨、调笑戏谑,戏因此跳跃灵动。《讨学钱》演乡村私塾先生年终岁末到财主妈家讨要被拖欠的学费,先生无奈在理气不壮,财主妈仗势无理找托词,各执一词,却不显争吵,唱念流畅,短短几句便能出人物见性格,将讨账这样激烈的民间事敷衍得轻巧欢快、神采飞扬。
反观当下的地方戏创作,许多演绎地方人物故事的作品,或者受制于主题表达,大多是“苦吟派”,太中正或太激烈,缺少轻松自如、自然天成的鲜活趣味。其实,地方题材本身蕴含民间趣味,地方戏也有独特的浪漫想象。地方戏演绎地方故事,需要正襟危坐,也需要谈笑风生。地方题材剧目应追求大众的“民间旨趣”,从传统戏的写法演法中寻找灵感与启发,将日常生活敷衍成戏。剧场一片欢腾,戏散回味无穷,才能通过一个戏真正实现地方文化的广泛传播。
除此之外,在地方戏与地方题材结合的过程中,对剧种本体风格的坚守也尤为重要。戏曲流布往往伴随声腔流变,因此大体都“依字行腔”,为方便传播而依地方方言“改调歌之”,也由此衍化成方言独特、声腔有别、表演各异的地方戏剧种。这些剧种与地方文化交合融汇,体量有大有小,历史有长有短,但都自成格调体系,各有章法。
但在传统戏曲的时代突围中,剧种本体风格却面临诸多挑战。改变剧种的地方局限时,方言成为首当其冲要改变的对象,为扩大传播区域常“改言歌之”。即便有意识坚持保护剧种的本体价值,也由于老艺人日渐凋零,能正音者少,能据方言依传统曲调为新创剧目进行音乐设计者尤为稀缺。还有从业者认为剧种难以复兴的原因在于自身的局限与陈旧,改造方言与声腔及表演形式从被动调整变为主动选择。
如此种种,不断消解着地方戏经几代艺人积累、构筑的“方言、声腔、表演”相融相生的艺术体系。从保护剧种多样性及地方文化传统的角度看,地方戏演绎地方题材,应多一份文化责任,坚守剧种本体风格意识,创作充分保持剧种方言声腔特点的剧目,通过地方题材剧目反哺地方戏剧种建设。
总体而言,地方戏演绎地方题材应了解地方社会历史、风俗民情,依托剧种样式与民间智慧,用生动隽永、耐人寻味、洗练鲜活的民间趣味塑造人物,避免唱词说白生硬而无感染力;编演地方故事要从剧种中获取滋养,熟悉剧种风格,主动接近剧种的艺术体系,呈现地方风情与古典样貌,避免舞台新变的歌舞化倾向。如此,地方题材剧目方能接续剧种传统,锻造剧种化表演与唱段,沉淀成新的传统而融入剧种,获得更为持久的生命力。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22日 16版)